十一月的天气，呼啸的老北风裹着冰凌似的细雪，嚣张的把窗外的世界打成毫无秩序的混乱模样，风雪交加中，院子里那些枯枝残叶看起来越发凄凉可怜，只有角落里那两棵随着庾欢的年纪一起长高的罗汉松，这些年来由于疏于打理，俨然快要长成参天大树，在这失序的世界里地傲然独立着，枝干没羞没臊相互纠缠到一起。
——当初亲手种下它们的爸妈都已经离婚快十年了，也不知道它们还相亲相爱个什么劲儿。
或者，下个月应该找人帮忙把那两棵树上你侬我侬的树枝都砍掉，作为离婚十周年的礼物分别送给老爸和老妈。
窝在窗边沙发上的庾欢觉得自己这想法不错，有些想笑，然而嘴角还没等挑起来，突然回过神，猛的往抓在手里的手机上看了一眼，手机正在运行的游戏上，一个巨大的花体“失败”怼到了她眼前。
“……！”连胜战绩中突遭失败，庾欢只觉得心里一股邪火突突突地就窜到了脑门儿，她兜着嘴泄愤似的狠狠吹了下额前的刘海，细碎的发丝飞起来，跟她那假小子似的短发一起，渲染出了一股子“老娘这回非打得你哭着回家找妈妈”的气势。
但是下一秒，她要点“继续”的手被楼上传来的动静震了一下，停住了。
紧接着，重物被踢下楼梯的声音像是在这失序的隆冬突然奏响颠沛流离的乐章。
庾欢撩了下眼皮儿，回过头，庾君卓女士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庾欢自己的房门大敞四开，一个装满东西的巨大整理袋顺着楼梯一路滚下来，庾欢注意到，捆袋子的是她那根道馆混回来的黑色“裤腰带”，她妈估计是怕滚楼梯的过程中袋子破开害自己返工重装二度糟心，裤腰带绑在中间颤的死紧，透过整理袋的那层绿塑料，能看见里面装着她的那几套大大小小的跆拳道服、护具、脚靶之类的她所有被她妈认为是不务正业、浪费青春的“垃圾”，除此之外，还有她师父送她的那把大宝剑。
庾欢把怀里的抱枕扔了，手机也撇在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妈，”她趿拉着拖鞋往楼梯走，声音出口前在心里做过预演，还算冷静礼貌，“别的你看不顺眼要扔就扔，那把大宝剑你得给我留着。”
腿长的人一般走路都站优势，她几步迈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松松垮垮，以一种充满不耐随时准备炸刺儿的社会小混混的姿态，弯腰开袋用力把大宝剑从一堆她妈眼里的垃圾中抽出来，单手倒提着，把套着剑鞘的剑尖儿杵在地上，隔了一层楼梯，微微仰头，跟她妈遥遥对视。
她从长相到体型都跟她妈很像，高瘦，尖尖的小下颌，没有笑意硬要扯出三分笑脸的时候，抿着嘴角微微仰着头，虽然有两个小酒窝，但会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冷艳又疏离的感觉。
庾君卓从楼上下来。
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下楼的每一步都走得很优雅，身后的大波浪随着步子轻轻晃动，简直每一个卷儿都能荡漾出十二分的温柔文雅来——如果她脸上的表情没有这么难看的话。
“不行，”她说：“我不想再在家里看见任何跟你四年来背着我胡作非为有关的东西。”庾君卓说着也弯腰握住了庾欢手里的大宝剑，略一使力，没拽动，她怔了一下，目光锁在庾欢脸上，漆黑的瞳孔里正酝酿着一场呼之欲出的黑风暴，松手，她再一次强调：“——任何。”
这样的老妈是很有威慑力的，庾欢不想再惹她，对视中目光落在手中的那把没绑剑穗的长剑上，“我不放家里，现在就拿走，放心你看不见。”
她说完拎起大宝剑转身就走，第二步还没迈出去，就被庾女士的一声断喝喊住了：“站住！”
庾欢站住脚，没回头。身后，她妈追上来，堵在了她前面，“你拿着我给你学画画的钱背着我偷学跆拳道胡作非为了四年，现在把人家孩子打伤到住院！你现在拿着这东西干什么？嫌你闹的不够大，准备上街再砍几个？！”
庾欢有点无语。
小学刚毕业那会儿，她拿着她妈给的让她学画画的钱，在画画老师家那个小区的会馆随便找了个野教练，用三个月学画画的钱交了一年的跆拳道学费。这么做最初的原因，就是为了反抗庾女士的独断专行。
她拒绝让自己的兴趣成为别人的期待。
哪怕这个人是她亲妈。
这原本只是个叛逆心理作祟的青春早期中二病，但庾欢自己也不知道，她会把玩票变成她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背着庾君卓，一瞒就是四年多。
如果不是他们学校的那个故意找她麻烦的傻X，庾欢觉得以她妈对她的关心程度，她应该可以瞒一辈子。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先找个没有警察监控设备的地方，把那傻X拖进阴沟里再打，这样就没有监控录像当把柄，她就可以抵赖到底了。
麻蛋的，当初想什么了！
庾欢越想越后悔，咬了咬后槽牙，被烦躁、愤怒和懊恼堆叠挤满的细胞膨胀得快要破体而出，她翻了个眼皮儿试图闭眼冷静一下，但就是这么个眨眼的功夫，那些被她勉强压制这些天的负面情绪突然决堤似的呼啸而来，瞬间席卷了理智……
她当着她妈的面把裹在剑鞘里的大宝剑“唰”的一下抽出来，削薄剑身因速度快用力猛而铮然发出一声金鸣，她握着剑柄横在自己身前，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仔细看看，刃都没开，杀不了人。真不好意思啊妈，让你失望了哈！”
“庾欢！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庾君卓脸色一变，声音骤然尖锐得似窗外卷着霜雪呼啸而过的老北风，“你不要以为你——”
手机铃声打断了庾君卓的爆发，惊怒交加的女人胸膛剧烈起伏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跟手机屏在她血压上按了个阀门似的，前一秒冲到脑顶的极端情绪骤然降回脚底，庾君卓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闭着眼睛深吸口气，接电话时，声音已经如往常一样温和有礼。
“王昊妈妈啊？您好。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啊，庾欢给您孩子造成那么大的伤害，真是对不起……是，是我家孩子的责任，对，谢谢您不报警，跟我们私了……医生说王昊需要复健？……您是说复健费用吗？需要多少？……还需要三万？好，没问题，我下午去给您转账。”
庾欢听见她妈跟对方说复健的时候就愣了一下，等她妈说又要给对方转三万块钱的时候小暴脾气直接就沸腾了！
她劈手夺过她妈电话，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庾女士面前，把话筒贴近自己嘴边，混杂了不齿的恼怒因此通过电波一点没漏地传到王昊妈耳朵里：“阿姨，都一把年纪了，麻烦您要点脸，敲诈勒索也有点下限成么？王昊在我手上没伤一根骨头，他那脚是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崴的，复不复健跟我有什么关系，您好意思找我家拿钱！我告诉你，上次你让我妈赔给你家的那三万块钱干什么都够了，你休想再从我家要走一分钱！”
庾君卓这时候反应过来，赶紧要把电话从她手里抢过来，她的爆发因此而顿了一下，电话那边女人也在操着尖锐的嗓音强词夺理，声音穿透力比起她妈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庾欢一边躲着庾君卓抢电话，一边多听了女人几句废话，分出心来的时候非常夸张地“哈”了一声：“您又要报警啊？报！现在就报！少拿报警来威胁我！不服你告我！查监控是吧？查！你们要求查我打王昊那地方的，我也要求查学校的！我也想知道知道，你们家王昊在学校里对我纠缠再三，上课堵下课拦的到底是特么什么道理，法律上打人和骚扰到底哪个判的更重！”
“啪”的一声，极其脆亮的巴掌声含混在庾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里，少女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庾君卓举着巴掌看着庾欢脸上迅速浮起的四道指痕，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哆嗦着，连气都喘不匀，“你给我闭嘴！”
回应她的，是庾欢直直看着她，狠狠扔出去，砸在墙上又弹到地下，摔得七零八碎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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