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戏社五年一次的游街活动又开始了，这是月水乡的大日子。从前戏社还只是一方木台的时候，陈尽斯他爷爷就开创了这个活动，在每年七月半中元节那天让梨园里所有的演员装扮好出去游街表演。后来渐渐地越办规模越大，成了当地的大节日。
本来余明月也是要参加游街表演的，只是想着带周念安出来玩玩，便没有去。
这天，余明月特地打扮了一番，还久违地戴上了周路安生前送给她的银簪。
戏社里
陈尽斯见余明月过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他看见余明月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眼底有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喜悦。“你今天真美。”
余明月笑着开玩笑道，“一般美。”
陈尽斯看了一眼躲在余明月后面的小家伙，“念安，可否让叔叔一睹芳容？”
周念安已经五岁多了，余明月特地给她作了见粉色的小旗袍，这时她颤巍巍地跟在余明月后面拉着她旗袍的衣角。听见陈尽斯的声音后她才走到面前，然后对着陈尽斯笑。
周念安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跟陈尽斯撒娇道：“要抱抱！”
陈尽斯开心地抱起了她，然后看着余明月说：“要是你娘亲也这么可爱就好咯”
余明月白了他一眼，倒也没有顶嘴。
陈尽斯：“周晓不来了是吧？”
余明月：“他昨天做事做得太晚了，起不来。再说，他最近几年倒是不那么爱热闹了。”
陈尽斯坏笑，“我故意的。”
余明月纳闷道：“什么故意的？”
“故意让他干得晚一点，这样才能和你独处啊。”
“你、你没个正经！”
陈尽斯：“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好了我们去游街吧。今年还会有烟火哦！”
………
小芊也偷偷跑了出来，没有参加游街表演。她一个人来到了湖畔边，脱了鞋在河边坐下，离开上海之后她最喜欢来这儿坐着，不干别的。看偶尔驶过的小艇，看天上变幻莫测的云，看水面上的自己。
小芊正入神地看着河流边缘摇摇摆摆的藻荇，突然水面上激起了一阵水花，下一秒，周晓光着膀子游到了小芊旁边。
小芊捂住眼睛尖叫了一声，“水鬼啊！”
周晓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看你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胆子这么小！”
小芊听声音就知道是是周晓，她睁开眼睛看他，周晓光着膀子，露出白净肌肤和隐隐的肌肉线条。明明天天风吹日晒的，可他就是黑不起来。周晓长成大男人了，比起五年前那青涩的模样，现在的他愈发成熟。
小芊生气地吼道：“你有病啊，乱吓人！”
周晓一脸看珍稀动物的表情看小芊，五年里，梨园里里外外无论是伙计还是演员他都混熟了，唯独小芊。也许是之前结下了梁子，也许是小芊孤傲。总之他们的交往从来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她今天这幅模样还真是少见。
“原来你也会生气呀！”
小芊给他这么一说更是恼羞了，“我不想和你磨叽，赶紧给我走。别打扰我看了风景。”
周晓：“看风景？你不去游街偷跑到这来偷懒，还敢说得这么大声。”
小芊理直气壮：“我就出来偷懒了，你能把我咋地？”
周晓：“那是！梨园里会唱流行曲的花旦要是走了那还得了！”
小芊气得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却不小心脚一滑，一个踉跄跌进水里面了。
出乎意料的是小芊居然会游泳，而且游得还不比周晓差。
小芊含糊不清地说：“我是倒了什么霉啊。”
周晓：“看你水性不错，我们来比比呗！看谁先游到对面，输的人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我才不吃这个亏。”
周晓笑了：“你是不敢吧？”
小芊一听这话，心里不服气：“比就比！谁怕谁？”
岸上。 傍晚
周晓点燃了一个火堆，两人坐着取暖。
周晓把手靠近火堆，然后看着小芊说，“我赢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芊没有说话，她看着被火光映着的周晓棱角分明又有些朦胧的脸庞，思绪飘远。
周晓：“我们是不是见过？在上海。”
小芊：“这对你很重要吗？”
周晓还没有回答，已经黑了的天空突然闪烁起绚烂的烟火，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
小芊笑了，“这儿的烟火比上海要好看一百倍。”
她承认了，周晓却有点愣住了。
小芊看着周晓说：“我就是那个你在窑子里遇到的小芊。后来逃出来了。”
周晓：“我就说我不会认错人的，你还打死都不承认！”
小芊：“我为什么要承认，看你跟个傻子一样多好玩！”
周晓：“那你应该对我早就有所耳闻了吧。”
小芊：“你那么出名，怎么可能不认识。”
周晓抬起头望天空，烟火还没停。
他有些落寞地说，“那么出名…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出了名的不可一世，出了名的败坏家财。”
就在烟火即将落幕的前夕，周晓眼前突然浮现了他父亲的脸，周路安带着笑颜对他说：“孩子，该回家了。”
周晓经不住红了眼眶：“爹，我还有家可以回吗？”
小芊看他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觉得他是在为往事而伤神，于是轻轻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周晓一下子就回过神来，“没事，就是有点……尿急！”
小芊白了他一眼，“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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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接余明月和周念安回家的时候，周晓远远就听见从自家屋里发出的响铃声和一些奇怪的声音。
余明月：“看来你六婆又在搞东西了。”
周晓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只希望她这次能早点弄完睡觉。”
一进屋，他们就看见六婆在神像面前手舞足蹈，脚下和手上的铃铛随着他的东西不停地摆动。六婆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外面闪起了雷电。
周晓有些毛骨悚然，“刚才还月明星稀的，怎么就突然闪雷了？”
周念安把食指放在嘴上，神情严肃得有几分滑稽。“哥哥，不要说话。”
周晓点了点头。
接着，神台上最亮的那盏灯突然灭了，六婆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慢慢地，六婆慢慢坐到地上，手上的铃铛也掉在了地上。
周晓和余明月想要过去扶起六婆，可是却没由得一阵胸闷。
周念安：“哥哥，娘亲你们别动。我去帮姥姥。”
周念安跑到了神台边，由于不够高，她挪了一旁的椅子，然后站上去点燃蜡烛。然后又跑到刘婆旁边拿起她掉落的铃铛开始摇晃起来，嘴里念着平时六婆教他的口诀。
六婆看着周念安的样子，露出了笑容。这孩子果然有神性，一点就通。
六婆这时候能站起来了，她抱住了周念安在她耳边说道，“用力地想你娘亲和哥哥。”
这次如周晓所愿，很快六婆就弄完了。
余明月回到房间里，正要梳洗入寝的时候，突然发现周路安送自己的银簪破了，而且是规则地破成两半，中间还有一条像是刻意破开的规则的线条。
余明月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纸……
“当你们发现这封信时，我对你们能说的也只有一句对不起。很不幸，我还是没能为你们挡风遮雨到最后。枪伤药生产不出，药店里最大的生意一下子崩溃，连政府的货单都没办法完成。枪伤药的配方是由周氏药业里几个掌事的大股东分别持有一部分，后来一夜之间日本人血洗周氏，大股东们大多被屠害，配方也落入日本人手中。可惜啊，被你爷爷一语成谶，我只会是个商人，一个不懂得‘医者仁心’的商人。所以，当配方被日本人夺取的时候，药行就生产不出来枪伤药了。日本人利用周氏大量生产售卖枪伤药，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你邢……”
信的中间部分被墨水染成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接下去是：
“上海，我原本书房的暗间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是我的留给你们的遗产，也是找回枪伤药的重要线索。周路安亲启”
周晓盯着纸上的一字一句，生怕别漏了哪个字。余明月不停地擦自己掉落的眼泪，五年了，所有的悲痛并没有因时间的沉淀而减少半分。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周晓说：“阿姨，我们回去吧，回上海。”
余明月点了点头。“只不过念安太小，她跟着我们去上海太危险了。”
周晓：“那让她暂时给六婆带着，等我们在上海那边都安置好了再想办法接她们过来。”
余明月忍不住叹气道：“也只能这样了。”她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女儿的，毕竟她还那么小，母亲对她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如今，她必须离开。
两人先去了一趟戏社，想先跟陈尽斯安排好事情后再走。
余明月和陈尽斯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他们能够依靠和信赖的人也就只有陈尽斯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陈尽斯在思量了许久之后平静地说。
周晓：“跟我们一起去？陈老板！你开什么玩笑啊？”
陈尽斯笑了笑：“我再过两个礼拜就二十九岁了，早过了开玩笑的年纪了。”
周晓：“戏社怎么办？梨园怎么办？”
陈尽斯：“自然有他的办！反正我得跟着你们去。”
余明月：“我不同意，我不会让你跟着我们的。”
陈尽斯“唉”了一声：“这戏社有我手下、有小杰，我就是走了也不耽误。上海我去过，这一路山长水远的，多个人就是多个照应。再说了，你们把不把我当朋友，当老师了。”
周晓：“反正我们自个走，不用你跟着。”
陈尽斯：“这大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能走我不能走啊？”
余明月和周晓被堵得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晓知道陈尽斯跟着去也是为了余明月。虽然尽斯对他来说亦师亦友，但总之，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希望陈尽斯跟着他们去。
三人争执了很久，陈尽斯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余明月和周晓两人只好摊手作罢。
回家以后，余明月收好了东西，到客厅去找六婆，六婆正拿着本经书在教周念安念叨什么乱七八糟的咒语。周念安伏在六婆的脚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念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句小声笑着。余明月看着忍不住心酸。
余明月走了过去，六婆收起经书跟周念安和蔼地说：“小安你回房间等外婆先，外婆等等再教你。”
周念安乖巧地点头，然后小跑过去。
余明月正想开口说自己要走的事情，六婆却抢先开口。
六婆：“一定要走吗？”
余明月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说这件事。”
六婆：“娘子告诉我的。”
余明月打趣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准了？”
要是以往余明月这么说她她肯定会气得直跺脚跟她阐述自己光辉的职业生涯。但是今天她一点都没有那种精气神。
六婆一直盯着余明月，又重新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你一定要去吗？”
余明月坚定地点点头：“嗯，我得为我丈夫寻个公道。”
六婆没再说什么，她一边走开一边自言自语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走吧走吧！拦不住的……”
余明月：“念安就拜托你了，拜托了娘。”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余明月和周晓就拿着准备好的东西偷偷出了门。
余明月若有所思地望着刚刚合上的门。
周晓：“走吧！”
余明月：“真的不用跟他们道别吗？”
周晓：“那样我们就走不了了。”
余明月狠下心来：“走吧”
两人点着灯往码头的方向走，他们想在日出之前到码头买船票，码头的船票卖得快，他们得快点去。
天灰蒙蒙刚亮的时候周晓他们就到了码头，买了票在港口候着。
鸣了两声的船开进了港口，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离开月水乡了。周晓看着港口边冉冉升起的雾气，心里有种莫名的说不出的惆怅。月水乡是个好地方啊！
余明月对着周晓说：“准备准备。”
“娘！娘！哥哥！等等我！”
突然在人群中传来周念安的叫声。你能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孩是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喊出这么响亮的声音，余明月回头看见六婆牵着周念安的手，她再忍不住了，眼泪直流。她的娘牵着她的儿。
周念安松开了六婆的手，飞快地跑到余明月身边，余明月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周念安小小的身躯。
周晓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他紧紧地抱住余明月和周念安。
六婆走了过来，她吸了吸鼻子说道：“好了好了，大庭广众的难为情死了。你们这两个死没良心的！连再见都不跟我们说一句就跑了。”
周晓站起来抱住了六婆，“六婆……外婆。我会每天都想你的。”
六婆嘴上说着：“去你的，谁要你天天想了。我才不想你这个小兔崽子！”
手却是紧紧地抱住了周晓的背。
周念安没有哭，她笑得和往常一样甜，还拿着手绢帮着余明月擦眼泪。“娘，外婆跟我说你和哥哥要去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听外婆的话，好好学习知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等你回来！”
余明月哪经得起周念安这般话，她微微啜泣道：“好，我们念安真乖。我和哥哥很快就回来接你和外婆了。”
周念安说完后又跑着过去搂住周晓的腿，“哥哥，哥哥。没有了你我都要活不下去了。”
周晓忍不住笑道：“又在哄我开心了，你明明说过我在你心里排第三的。”
周念安咯咯地笑，“一定要按时回家哦。”
六婆看着余明月，她从兜里掏出一颗镶着牙齿的项链，把它挂在了余明月的脖子上。
六婆的眼泪突然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流了下来，她握成拳头的手锤了几下余明月胸膛说道：“如果可以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走的，可是这是你的命数啊……这项链是小安换牙的时候留下来的，千万…千万别摘了。”
余明月不明所以，但六婆一向喜欢胡说八道，便也只是微笑着说：“娘，我很快就回来了。”
余明月和周晓两人上了船，在检票口的地方周念安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所有她本不需要有的懂事，伏在六婆身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