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焕然直接去了父亲的书房，他必然是在那里等他。
点翠轩木门禁闭，小厮金铭见他来了，叫了声“少爷”，就将门拉开，放他进去，随后又将门拉上了，自己守在外头。
莫俊生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微微睁开了阖着的双目。
“父亲！”莫焕然轻轻唤道。
“嗯！坐吧！”莫俊生出声道，他的面色微红，书房里隐隐有些酒气，应该是刚刚应酬完了回来。
父子二人许久都未曾说话，莫俊生打量着儿子，他的脸肖似母亲，一个艳丽貌美的女子，不过莫俊生从未对五姨娘有过比其他几个姨娘更多的心思。
之所以对五姨娘略有不同，那是因为她在自己酒后服侍自己更衣时， 莫俊生看到了她袖口绣着的并蒂莲。
醉眼朦胧间，猛地让他想起了当初，也曾有个青春明媚的女子，在一个黄昏时分低眉绣并蒂莲时的样子。
他把她当成了她，月亭，并揽在了怀里。第二天酒醒，莫俊生不得不厚着脸皮将同僚家的这个丫头要了回去。
他给他起了新的名字，亭儿。
亭儿果然与他的其他女人不同，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莫焕然。
只是儿子的性子不知像谁，嫡母屡次帮她相看的亲事都以他的拒绝告终。
莫焕然则在父亲想心事的时候一直数着脚下的地砖，当他数到第一百七十块的时候，父亲莫俊生总算开口了。
“泊之，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娶妻生子，为莫家繁衍子孙了。”泊之是莫焕然的字，当初莫俊生是希望他能在家里多做些停留，这才为他取了这个字的。
但事与愿违，他非但不愿停泊在京里，反而越飘越远了。
“父亲，我并不想娶赵家小姐。”莫焕然抬起头来，目光冷清，神情坚毅地道。
“看样子，这件事儿你已经知道了。”莫俊生微微颔首，他这些年变化并不大，只留着些许短须，身材略微有些发福，“日子已经定下来了，明年三月初八，就是你的喜期。”
“父亲！”莫焕然自椅子上站起了身儿，面露不满，只是他还没开口说出要说的话，莫俊生抬起了右手，示意他坐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盲婚哑嫁，也曾经纵容你，让你自己选个心仪的女子，画像也让你母亲给你挑了不少，无奈京中合适的贵女都无法入得你眼，你年纪不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他不必多说，你下去吧！”
莫焕然脸色变得苍白，他知道父亲这个人，一旦做下了决定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说出话来，闭了闭眼，转身退了出去。
莫俊生又阖上了双目，从莫焕然的家书中知道他去了五里镇，他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心再也无法平静，那是他的家乡，却也是他初恋的地方。
男子的初恋情结，让他无法将那个女子忘怀，并且，他曾负了她。
莫俊生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木兰花，和木兰花中那个娇俏的女子，那是他的表妹，月亭。
他始终都没忘了，在她疼得落下眼泪的时候，自己曾经跟她许下婚约，约定终身，那时候他的心是真诚的，欢欣雀跃的。
他们青梅竹马，从小就玩在一处，就算两个人都大了，姨母不让他见月亭，也拦不住他偷偷地翻墙进去看她。
那个黄昏，他找寻了无数遍，才从众多争相盛开的木兰花中找到了一朵最大最洁白的木兰，然后趁着表姨母和表姨丈最忙的时候，跳过院墙去送给她。
隔着窗子，他看见她在绣花，低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稚嫩的脸蛋有些微的粉红，整个人就像一副典雅而别致的仕女画卷。
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的脸庞，他轻声唤了她的名-月亭。
她，带着娇羞，带着欢喜，带着压抑的情感迎接了自己的到来，这些，莫俊生都看在眼底。
一切都出乎意料，本打算从京里回来后就让父亲来提亲，所以在两人初吻之后，他没有克制自己心中的爱意和欲火占有了她，她就是为他而生的，不是吗？从小他就这样以为。
不久，他就随父亲进了京城，初至边京，他什么都觉得新鲜，到处玩耍。
直到有一天，一匹受惊的马车朝他疾驰而来，车厢里甩出一个女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未来就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他磕碰到了头，晕厥了过去，而那个女子则晕倒在他身上。
半年内，他完全失去了记忆，而他的父亲却兴高采烈，欢喜异常，并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订了门亲事。
未婚妻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无颜女，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长女，也就是当日惊马时晕在他身上的那位官家小姐。
很快，他们就成了亲，结婚当日，当他看见自己的娇妻是个无比丑陋的女子时，险些摔倒，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喜房。
回门当日，他就被岳父训话了，告诫他要努力攻读，尊重妻子。
可是后来，每次岳父再对他讲这些的时候，他都想问问他，岳父大人，您到底知不知道？您的女儿是个“石女”，她，还算是个正常的女人吗？
岳父是自己父亲这一届大考的恩师，父亲谋了个县丞的职位，就匆匆去郊县赴任了。
莫俊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京这么近的差事自古都是留给自己人的，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默默盯着那个位置，凭一个偏远山区来的穷举人，哪那么容易。
只要等县令高升，那个位置无疑就是他的。
半年中莫俊生喝了不少中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名字，卢月亭。
一年后父亲果然做了县令，只要有了成绩就可以升迁，二年后又做了知府。
可惜他福薄，在一次乡里群殴生事中被铁钎子砸到了头，当时就命丧黄泉。
过后莫俊生曾经细想过，原本那个职位就不属于他，命里不该戴那么大的帽子，硬扣给他，反而将他活活压死了。
“厚德载物”，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莫俊生娶妻不如意，从此埋头攻读，倒给他考上了，不过排名却是不够理想。
这么多年靠着岳父的庇佑，才勉强爬到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却受尽白眼，同僚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都不大看得起他。这一生的官位似乎也到头了。
原配妻子名叫顾淑贤，果然跟她的名字匹配，给他纳了四个妾室，夫妻二人少有接触。
自从知道儿子莫焕然去了五里镇，他越来越克制不住自己对月亭的想念了。那思念，如同决了堤的海水般，欲罢不能。
这些年，从未断过去寻她的念头，也曾派了人去寻找过无数次，可惜，皆一无所获。
一生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从未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执着地挂念着。
她一定嫁人了吧！不知道夫君对她可好，是自己负了她了。
莫俊生睡着了，浅浅地打着呼噜，梦中大朵大朵的木兰挂在树上，而他的表妹正站在树下，凝视着他，目光里满是眷恋，饱含深情。
紧接着，狂风乍起，木兰花瓣凋零飞舞，一个凶神恶煞般地汉子冲上前来，将月亭拖起就走，不顾她的哭喊，劈头盖脸地抽她的脸，红痕立现，渐渐地，她的面目变得模糊一片。
莫俊生被吓醒了，他做过好多次这样的噩梦，以前是半年一次，现在则是一个月就会有一次。
派去寻人的家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想到这儿，莫俊生唤了一声，“金茗？”
“老爷！”金茗打开书房的门，附立在门口答应着。
“陈老大回来了没？”莫俊生问道。
“还没有，按照老爷的意思吩咐过他，他一回来就会过来。”金茗答道。
“嗯！你下去吧！我睡一会儿，别叫人吵我，有事儿晚点再说。”莫俊生挥了挥手。
“是！”金茗下去了，关上了书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