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花如梦
水木大山羊2017-07-25 19:064,466

  六月,白马驿留下的鲜血冲击黄河水,逆流入洛阳宫城,为宫里的花卉增添了不少养分。

  “原来,这么难。”

  如梦总算切身体会到晔的苦衷:谁想保住,而谁都保不住……不管是在前朝还是后宫,晔曾经妄想保住所有人,让他们互不打扰地生活就好,可是,那些人还是保不住了。

  不过,晔和渐荣牺牲了自己,总算保住了如梦的性命。可那又有什么用?那些有用的官员还是被奸佞所害。前些天,贞一的阿爷也被害死了。那么如梦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柷儿!柷儿?”

  想到自己骨肉的样子,如梦显得格外兴奋,柷儿的存在至少证明了如梦的价值,并激励如梦继续痴心妄想为柷儿修习撒豆成兵的本事。

  可是,母性的光辉已经不适合出现在如梦身上了,因为有三尊金身大佛辉煌普照,围绕在柷儿身边,如梦自己哪点萤火般的光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在柷儿眼里,已经没有资格作为高大健壮的母亲了。

  再者,就算没有如梦,柷儿也能活下去的。因为朱温需要柷儿,只有让柷儿自愿禅位,朱温登帝才名正言顺,合乎礼法!

  “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梦倒地,开始有了轻生的想法,这是晔让她好好活着后第一次有这种想法。

  百官尸体在六月积累堆肥,在七月,让兰花主位。

  “太后殿下,册礼使来了。”一个眼生的宫女上前禀报,而如梦喊不出那宫女的名字,挥手就让她退下了。

  诶,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可带走了如梦身边许多人。

  “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柳璨拜见积善太后。”

  “礼部尚书苏循拜见太后殿下。”

  可能是使者杀气太重,浑身散发着血腥味,又与室内散发着君子之香的兰花相冲,才使得那位宫女挡住鼻子匆匆退下。

  那两位权臣先宣读了对如梦前半生长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后开始各自祝祷拉拢。

  而如梦似乎耳朵和脑袋一同不太好使了,都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得打理案上的兰花。

  不过,当如梦听到“积善”两个字时,失手将一朵兰花剪落。

  “殿下是?”

  柳璨见如梦举着把剪刀,在反省自己是否说错什么话。

  “我记得,柳大夫的女儿也曾入宫……可……我又积了什么善呀!”

  “小臣惶恐。天下福泽,皆由殿下积善所得。”

  神志不清的如梦开始怀旧了,可柳璨似乎并不乐意重提往事。

  “可我记得,柳相这些日子可没有惶恐的时候呀!”

  如梦知道,柳璨和蒋玄晖蛇鼠一窝,都是朱温的走狗。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与小女,无时无刻不在惶恐呀!”

  “是吗?是对李家惶恐还是对朱家惶恐呀?”

  柳璨的花言巧语,倒是激怒了已无大用的如梦。

  “天下本为一家,微臣惶恐,朱家是李家,李家亦是朱家。”

  深受丧子之痛的柳璨渐渐显现出自己的毒意:自己的女儿进宫没几天就枉死了,自己不傻,女儿怎么会傻?分明就是这李唐王室里妖徒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而柳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颠覆天下。

  “我听说,柳相是柳太师的族孙,可愿为我写几个字?”

  “微臣惶恐,殿下尽管吩咐。”

  柳璨懵了,自己的模糊答法,怎么引来了更模糊的对话。

  不过,他那充满正气的书法可一点都不模糊,就高挂在殿内呢!

  “就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善宫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走了,宫里又冷清了。

  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发思考,然后看着柳相留下的笔墨越陷越深。

  “积善?我是造了什么孽呀!”

  回想过去,如梦越发觉得自己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地害死了许多人,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以善良温婉自处。现在,得知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如梦心里的自责像洪水般喷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真是讽刺呀!”

  可是,她已经是太后了。

  就算幡然醒悟,也不能再出差错。

  “从幻生到幻灭,原来是这种滋味。”

  曾经,她是多么希望争取权力,为了七郎,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现在,当权柄在握时,她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失败的皇后,失败的人!

  她有一种预感,强藩不倒,她自己可能就是李唐王室最后一个太后,还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皇后,如果这样,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李家蒙羞,让柷儿受过!

  “要么,我现在就死了吧!”

  若如梦在宫闱内的丑事被抖露了出来,自己又有何颜面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

  自从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之后,如梦累了,早就对中兴大唐绝望了。

  毕竟如梦手头,已经没有棋子了,满盘皆输了。亦或者,自己就是一枚棋子,为大唐故事填上悲哀结局的那枚棋子……现在如梦不求让暮霭沉沉的大唐华丽转身,只求在这夕阳残照下,能够让李家,让柷儿,败得体面些。

  “阿娘!”

  在如梦打算自缢之时,许久未见的柷儿冲了进来。

  “你不是要和我恩断义绝的吗?怎么还来这积善宫?”

  “我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对人生已毫无留恋的如梦总算又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总算又一次有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吧?

  可是,如梦万万没想到,这单纯的答案却蕴含着无限心机:那三个精明的乳母合计过了,以柷儿现在的年岁、人脉,柷儿在朝堂上根本插不上话,军国要政名义上是柷儿治理,实则已经都拱手让人了……况且,现在能在前朝说得上话的亲人也就如梦一个了!那么,大家长是必要的!一来抵挡强藩朝臣,成为柷儿推诿的挡箭牌。就算大唐在柷儿这败落下来,以后史书也可以说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为柷儿开脱。二来撑起后宫众人,成为乳母们上位的垫脚石。只有如梦才能力排万难,废除旧制,帮助乳母成为内命妇。

  那几个乳母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柷儿,让柷儿与阿娘和好亲近,正好救了如梦的性命。

  兰花败落后,绿菊盛开。

  一大早,柷儿就到积善宫问安,希望以几盆绿菊和如梦谈笔交易。

  “柷儿要过人生中第一个千秋节了。”

  回想当初,如梦似乎只给裕儿庆过生,其他的孩子,都扔给别人了。

  “阿娘可愿……”

  不得不说,红着脸的柷儿和绿菊真配。

  “好,都依你,都依你!”

  如梦知道柷儿想要什么,自己已无回天之术,又一直亏欠柷儿,他的那点小心愿就满足了吧。

  “内旨宣:乳母杨氏赐号昭仪,乳母王氏封郡夫人,第二王氏改封为昭仪。”

  可这几个乳母的心机,又这么能比得过前朝博弈的男子呢?

  “至尊!乳母自古无封夫人赐内职的先例。”

  “晋封内命妇实在是有违典制呀!”“是呀,玄宗圣人再宠幸杨玉环的姐妹,也没有封她们为内命妇呀!”一个个老臣反对至尊惯了,连至尊的家务事也要管了。

  “我还是至尊吗?”

  那些老不死的连珠炮似的异议,让柷儿手足无措。

  柷儿本以为,只要过了阿娘的关卡就是一帆风顺了,怎么在这前朝还有那么多无聊的人?

  现在的柷儿,和曾经的晔一样,开始思考,自己到底配不配称为“至尊”

  “当年汉顺帝封乳母宋氏为山阳君、安帝乳母王氏为野王君……臣等商量,至尊疼爱乳母可见至尊仁慈,但当今礼宜求旧,望请至尊另赐封号。”

  “臣附议!”

  “臣附议……”

  那些个老臣,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和柷儿对着干。

  “赐杨氏为安圣君,王氏为福圣君,第二王氏为康圣君……你们,迟早换了你们!”

  不羁的柷儿总算明白,至尊之尊,是他们捧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愿意捧了,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面对他们的提议,柷儿也只能妥协。

  “有这么个至尊太费事了!”“没想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哄那个舞勺孩童。”“还想换我们,我只知道他要被换了!”“听说柳、蒋二人正全力促成加赐梁王九锡之礼呢!”

  臣子们的议论不是宫里那种躲在没人的地方里的背后嚼舌根,而是正大光明的在宣传“唐祚已尽,天命归梁”。

  这么一来,这消息可就迅速地传向李唐皇室了。

  “前几日,那个姓苏的田舍汉在朝堂上嚷嚷着禅位……怎么办,柷儿真的要禅位了吗?”

  “听说,改朝换代后,旧主都不得善终……”

  “柷儿呀!我们还没享几天清福就要……?”

  “说什么呢!”

  这是第一次,柷儿对他那比亲娘还亲的乳娘们,发那么大的火。

  这时,柷儿发现,自己的乳母只会推脱,自己能够依靠的还是自己的阿娘。

  “好孩子,你们是?”

  “奴,阿秋,见过殿下。”

  “奴,阿虔,见过殿下。”

  说来也是奇怪,一向平易近人的如梦,居然在这积善宫生活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自己的手下姓甚名谁。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已无亲信,所以她不敢轻信。

  但是她对自己的柷儿,深信不疑,所以,就遣了那两个宫人去向曾经的蒋郎君求情,希望蒋郎君念在往日情分,在他日禅位之后,保全如梦和柷儿的性命。

  “山河依旧,美人不在呀!”

  “……?”

  可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帮自己呢?

  再说了,他对她,已无感情可言。

  “蒋郎君被奸人所害,现如今已身首异处。”

  “什么?”

  “他们说,蒋郎君处心积虑推迟禅位计划,就是等待时机,复兴李唐。”

  听说,蒋郎君无意,可他人有心。那些嫉妒蒋玄晖所得之人,一个个恨不得把蒋玄晖退下十八层地狱。恰好这时阿秋阿虔找上门来,给那些小人翻天覆地的机会。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蒋郎君的经历,就像当初花启嫣、张雪、伏案等等,都是红极一时却又潦草收场。

  那么,如梦,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可是后宫人里活到最后的人,难道不是赢家吗,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殿下,这是蒋郎君托人寄给殿下的遗物。”

  不识相的阿虔在这时拿出一页彩笺,上面清楚写着:今生一场荷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好希望,这是真的呀!”

  如梦记得,他的字迹刚劲有力,正气涌然,绝不是那新添上的连墨水还没干的彩笺上的字。她也知道,眼前的两个宫人,没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安全运送到积善宫。

  那两个宫人,只不过是朱家养出来的奸细罢了!

  那么,朱家是打算治如梦一个与外臣私通之罪吗?

  “先帝升遐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夕阳呢!”

  如梦似乎大彻大悟,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也无法再改变什么。只好躺在懒椅上,看着大唐日薄西山,享受着最后惬意的时光。

  “是呀,一片鲜红,像是血溅到天空了呢!”

  阿秋似乎多嘴了,可是自己目不识丁,实在无法想出什么恭维之词。

  “我们,也终将成为那抹鲜红。”

  暖黄色的阳光一不留神落在如梦冷白色的衣服上,越陷越深,最后毫无温度。

  闭紧双眼的如梦,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如此反复好几个轮回。

  太阳,下山了,可能,再也升不起来了。

  说实话,如梦还是有些焦虑,害怕,自己本是未亡人死了一了百了。

  可毕竟柷儿还在,他还那么年轻。

  “太后何氏私通蒋玄晖,秽乱宫闱而自杀谢罪,遣黄门收所上皇太后宝册,追废为庶人,差官告宗庙。”

  “阿娘!你别走呀!柷儿对不起你呀!”

  又一天,如梦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新衣,在屋顶上,与晨雾朦胧中,迎接新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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