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丹桂落了一地,桂花香也消散了。“阿……阿娘……”
昨夜留下的鲜血,使这椒殿里该有沁人肺腑的椒兰香气荡然无存,白白送来一股呛鼻难闻的肉糜腥臭。不过好在天子之血让这红墙更加鲜艳了呢!可刚被服上皇太子的李柷可吃不消,用汗巾挡着鼻子挡着眼,步履维艰地向椒殿深处摸索。
柷儿扭曲着脸型也扭曲着思想:为什么,不下场雨呢?洗刷血渍也好,洗刷臭味也好,洗刷罪孽也好呀!可是下雨,也挺麻烦的。
总算,那个孩子找到他的母亲了,可是,眼前之人真的是吗?
“祚……现在是,柷儿了吧?”
昨夜,如梦的三千青丝还随风飘扬,到今早就变成了白雪纷纷了。伤心过度而一夜白头,原来确有其事。
“是。”
更让柷儿吃惊的是,那泛着银光头发包裹着如棕榈皮般粗糙暗淡的面孔,脖颈,手掌……阿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老人臭,胜过四周弥漫的血腥味。
想来,柷儿是在怨恨阿娘那不随阿爷一起走的贪生怕死的小人行径吧!
“阿娘,走吧。”
不管怎样,如梦还是大家长,既然存在,就要带着柷儿一起完成那场盛大的丧葬仪式。
这一天,东宅里出现了一奇特场景:蒋玄晖将晔的冕服搭在左肩上,小心翼翼地从东边爬上屋顶,踩在上阳宫正殿屋栋最高的地方,面朝北方。
“晔复!晔复!晔复!”
左手抓着宽大领口,右手搂着衣腰,蒋玄晖连呼三声后将绘绣着十二章纹的笨重衮服从房顶扔下。而史太则捧着箧接住,从东阶做贼似地靠近晔,盖在晔那残缺的尸首上。
为何残缺?晔和渐荣双双赴死于一剑,而渐荣被污垢成弑君罪人,当然不能随意绑在一起合葬长眠于地下,高贵和低贱的尸身是一定要分开的!
可蒋玄晖他们笨手笨脚地分不开渐荣和晔已经僵化的身体,费劲蛮力总算把她们分开,所以缺胳膊少腿的在所难免。
晔的尸体停留在殿内西侧,而渐荣贞一的尸体怕早就被扔到东方某地了吧?
“你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看着玄晖兴高采烈地为晔袭尸、饭含,想着渐荣贞一尸首无人收,如梦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是因为害怕吗,宫人们也都没哭呀,他们的人性何在?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先帝含的那颗珠子就是隋侯珠呀!”“天哪!”“那天我清扫司宝库的时候,还摸过一次呢!”“就不怕蒋郎君剁了你的手?”“我打听了,先帝的梓宫要放好多宝贝呢!”“哦,听说为了制办衣衾棺椁,发丧出殡,地方藩镇都贡出了不少通宝呢!那些郎君们打算厚葬先帝呢!”“管他呢,反正今晚没好觉睡了。”
眼前这一切,如梦枯涸的眼中只浮现出“礼崩乐坏”这四个字。倏尔,如梦忍不住了,总算倒下了。
“阿……阿娘……你怎么能睡了那么久呀?”
彻夜未眠的柷儿看着渐渐苏醒的如梦,内心怨恨多于欢喜:凭什么阿娘不用行燃灯之礼,凭什么我就要?为什么小敛大敛都要我操持?总算不需要晨昏定省了,为什么还要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我才十三岁!我可是至尊呀!
“阿娘,错过柷儿登基了呀!”
如梦看着穿戴好衮冕的柷儿,心满意足地笑着。因为柷儿是她苟且偷生的理由,她很害怕,自己如果和七郎一起去了,又有谁来保护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呢?
“如果阿娘再不醒,我就要把你和阿爷一起合葬了!”
稚气未脱的柷儿似乎还分不清利害关系。大权在握,果然干什么事都随心所欲。
“你阿爷……是要和张雪合葬的呀……对了,你的梓宫可准备好了?”
“胡说,朕千秋万岁,怎么会?阿娘你可是要盼我早死,好给李裕腾位子?”
不过,柷儿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以至于畸形,真是难得。
“傻孩子,你在胡说些什么?三师是没教你吗?国君一即位就会开始着手为准备自己百年后的梓棺,并年年刷漆,年年翻新……”
如梦对柷儿的醋意大发,哭笑不得。也就在这时,她才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可她不知道,这满满的醋意,可不是柔软的亲情,而是锋利的匕首呀!
“这是臣下干的事,朕只要做好主上就好……这段日子阿娘你就安居椒殿吧!朕已经命人为你修建供宫殿了。”
“不用了,何必为我这个未亡人大费周章呢?”
对于柷儿的善意,如梦似乎并没有很好的接受呀!
“朕说要就要!”
如梦凝视着她的骨血,苦笑着,而柷儿对着满脸褶皱的笑容莫名地反感。
可对于同样老去的她们,柷儿却莫名地喜欢。
“穗娘娘!伊娘娘!福娘娘!”
“好柷儿。”
柷儿对他的乳母,就像向日葵对着阳光一样灿烂。
“柷儿,你什么时候纳后妃呀?”
“到那时候不会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吧?”
醉酒的穗娘和伊娘扭着身子,在柷儿身边打转缠绕,就像是毒蛇觊觎鲜肉一样。
“怎会?大不了我就拿国丧守孝推掉采选不就好了?”
年轻气盛的柷儿,似乎以为自己握着很大很大的权力。
“我的好柷儿,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的内命妇呀?”
那几个贪婪的乳母开始放肆,流着口水,准备瓜分权力。
“这个……我还没和阿娘说。”
他似乎还对阿娘有敬畏之心,或许他那么想送阿娘走就是因为晋乳母们为内命妇这事吧!
“柷儿已经是至尊了,怎么还那么依赖阿娘呀?”
“快了,快了,各位娘娘且等等吧!”
兴奋的柷儿抱着受挫的她们,安慰道。
“那么今夜就不给你奶吃了!”
“啊,不要!”
殿门渐渐合上,殿灯渐渐熄灭,殿外风雪交加,殿内情爱缠绵。
离天子殿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该死的老妇人,和自己假想的美梦簇拥,亲吻。
“七郎,妹妹,你们可还好吗?”
这样寒冷的天气,如梦孤身一人留守在椒殿内,哭着笑着:柷儿长大了,懂事了,今天还对身为皇太后的我发火了,想来日后也能凭一己之力号令天下了。我会留下,尽力辅佐他,等到奸佞除盛世回的那天,我就会赴与你们之约……我相信,那天很快就要到来,我也会与你们很快重聚的!
雪化了,花开了,春天来了,可那个干净纯粹的梦想似乎转眼之间就成了累赘多余的妄想。
“太后殿下,蒋郎君将大王们都杀了!”
“疯子!疯子!”
今年春社,大唐用醉躺于九曲池中的九位皇子的鲜血献祭,那么土神又能否保佑来年大唐五谷丰登呢?
“太后殿下,至尊请太后殿下一同送葬。”
“疯子!疯子!”
《礼记·王制》有云: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先期而葬,谓之不怀。七郎才走了六个月就要下葬于礼不合,如梦又一次发怒也是因为这个吧!
“太后殿下,至尊请加封他的乳母为昭仪。”
“疯子!疯子!告诉他,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们就不能加封!”
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如梦的耳中,她都似乎忘记了曾经那个善良可爱的柷儿是什么样子了。那么,曾经坚持了那么久的执念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好呀,去支会中书门下,因太后宫殿未完,而太后体恤夏日宫人辛劳,预定这月的太后册礼改期!”
柷儿似乎真的发了失心疯,为了三个外人,开始和自己的母亲内斗起来了。
当然,在宫里摸爬滚打十七年的如梦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旧人已去,新人还是怕权威的。
“太后殿下饶命,饶命呀!”
那三个乳母跪在椒殿门口,受着烈日的焦灼,受着宫人的嘲讽。
“知道吗?我刚去抓她的时候可有趣了!”“说来听听。”“在烧大拇指甲,听说烧成灰后用酒送服可令夫爱敬。”“夫,难道是至尊?”“至尊的大拇指甲会有气味吗?”“谁会和你一样,她都敢吃就说明香得很呀!”
不知为何,这些长舌妇特别针对乳母王伊梨,或许就是因为她是高人好几等的郡夫人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对于小女子也同样合适。瞧瞧那三个妖妇,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忏悔,却看不见眼泪,或许是为了酝酿情感加强之后的爆发吧!
“娘娘!”
自从德王遇害之后,柷儿再也没来过椒殿,晨昏定省也被废止。没想到,为了救那三个老女人,柷儿真的来了。
坐在槐树下赏花喝茶的如梦看着柷儿匆匆赶来,又满头大汗,来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如梦请安,而是和那三个狐媚子抱头痛哭……如梦的心,和地上的茶盏一般,支离破碎了。
最可气是,那三个狐媚子刚才不哭,现在嚎啕大哭。泪水汗水再加上额头上的血水,岂是一个脏字了得?
“你有何权力动朕的女人!”
叛逆的柷儿一声怒吼,让四下宫人一阵哗然。
“我?是太后呀!皇后未立,我便是内命妇之首呀!”
紧接着,如梦笑着,回答了他。
“朕不承认有你这么个太后!”
柷儿一甩手,把穗娘甩到一边,和如梦对峙起来。
“哈哈哈,这可由不得你,你不承认,百官承认,天下承认,你又有何用?”
眼中饱含泪水的如梦缓缓朝天而笑,看着柷儿那干涩的眼睛。
“朕是至尊,至尊呀!”
瞬间,柷儿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满是委屈地张开双臂向如梦展示自己的衮冕。
“若干年前,你阿爷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至尊就有无上权力,其实不然……”
如梦避开了柷儿投射过来的渴望的眼神,往椒殿灵位方向看去。
“阿爷定是恨死你这个老棺材了!”
气急败坏之下,柷儿对着如梦的侧脸,喷涌出了大不敬的话语。
“是你恨吧?”
如梦急转过头,笑着对柷儿说。
“是呀!我恨你偏爱裕哥,我恨你忽略平原,我恨你抛下昌翼,抛下我呀!”
本以为他们会越吵越烈,可这个不孝子一看到母亲的笑容,气势又弱了下来。
“柷儿,你知道槐树象征着什么吗?“槐”“魁”相近,我在这椒殿种植槐树,企盼我的孩子能得魁星神君之佑而登科入仕。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呀!”
如梦似乎避开了柷儿的话语,似乎在她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愧对她的这几个孩子。
“你是为了自己吧?不管是平原下嫁,还是昌翼流散,还是我登基,还是裕哥赴死,都是为了填补你自己的野心吧!”
柷儿像头疯牛冲向如梦面前,瞪着眼睛,眼里燃着火焰。
“什么?你要知道,你当上至尊,全是因为你年幼易控!”
确实,如梦和晔,对裕儿更偏爱些,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结晶,而后面几个,也只是对他们情感的补充吧!
可是,让如梦不解的是,柷儿所陈都不是她所愿,她所盼,她所为呀!
“我不听你的说辞,为了报答你的生育之恩,太后之位给你,也祝你在太后之位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柷儿的仕途就不劳您操心了……今后你我母子,再无瓜葛!”
柷儿年少却高大非凡,手一伸就将这满树的槐花打落在地,之后,就轻蔑地看了眼本是亲娘的如梦,转身又补了一句,之后带走胜似亲娘的乳娘们了。
而如梦,在这凌乱的槐花雨中,看着曾经最宠的裕儿驾鹤西去,最恨自己的平原紫玉升烟,青春期里的柷儿背对亲情,再无机会亲近的昌翼流落民间……啊,自己为自己的孩子忙碌了一生,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
中书省奏:皇太后慈惠临人,宽仁驭物,早叶伣天之兆,克彰诞圣之符。今轮奂新宫,规摹旧典,崇训既征于信史,积善宜显于昌期。太后宫请以积善为名。
“准奏!”
注:洛阳宫:显庆二年,唐高宗正式定洛阳为东都,把洛阳宫城当作自己的“东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