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尼忘缘见过陛下。”带着遮纱斗笠的尼姑再次发声,她双手合印,虎口处挂着一串碧绿的佛珠,捻着佛珠,幽然开口。
“……”再一次听到声音的离陌御颤抖着薄唇,涣散的瞳孔慢慢地凝聚,闪烁着不可置信,整个人陷入了震惊的境地。
这这……这声音……
“小师叔。”忘缘侧过头,隔着薄纱望向斩首台上的傅流音。
“忘缘师侄,你?”傅流音眨了眨眼,她有些不解,这个素来不出佛堂,不理俗世的忘缘怎会突然下山。
虽然她先前安排了沉一赶往净云庵,去忘缘那处寻得芡苻花的根系以解明达与傅云舒的毒,若是明达公主醒了,灵国使臣便不会强压离国,而离陌御也自然没了用两国纷争威胁自己的理由。
至于那些所谓的罪名,本就站不住脚跟,自然也就不攻而破。
只是傅流音没有想到的是,忘缘竟会亲自下山?
自她入净云庵以来,十多年,别说下山,就连佛堂,这位忘缘师侄也是鲜少出门,终日待在佛堂内诵经念佛,不问俗世。
而这十多年来,忘缘也不曾露出过相貌,日日以面纱遮颜示人,只余眼角眉梢的一缕惆怅凝结不散
“陛下,若是六净小师叔有所冲 撞陛下,还请陛下饶恕,至于下毒之案,其中必有误解,芡苻花已然绝种,如今天地间所剩余的芡苻花皆在贫尼之处,不曾给予过任何人。”
忘缘看着傅流音的方向顿了顿,掩在薄纱下的唇瓣微抿,随即转移视线,对上离陌御的眼,解释道。
“……”离陌御定定地看着忘缘,漆黑的瞳孔里满是痛楚的回忆,微张着口,耳侧是那熟悉的声音仿佛依旧在作响,垂着首,他喃喃开口,“不,不可能……”
“你是何人!”离陌御猛然抬头,他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仿若要将那人看透。
“贫尼净云庵忘缘。”
面对离陌御的质问,忘缘依旧是双手合印,微微颔首,朗声道,空灵的声音似乎因着常年的佛法修行而变得幽深。
“忘缘?忘念尘缘……”离陌御眸中空洞,嘴角轻扬,带着自嘲,“摘了斗笠,与朕瞧瞧。”
闻声,忘缘身形一顿,不缓不慢,“贫尼面容有损,不宜直视天颜。”
“面容有损……”离陌御忽得陷入了痛苦的境地,他咬紧着牙根,让自己不要乱心。
“陛下,下毒一案,六净小师叔受冤,还请陛下明察。”
“受冤?仅有她能拿到净云庵收藏的芡苻花,何来冤屈!”离陌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冷冷地看着傅流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并非仅是她。”忘缘开口,“芡苻花由贫尼收藏,若是陛下执意以此定罪,那这罪名该是贫尼背负。”
“你!”离陌御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着,“朕说她有罪,不准你反驳!”
话音刚落,傅流音和离夙皆是一顿,缓缓地将目光放置在帐子里的离陌御身上。
方才那有些执拗,又带着幼稚的话是出自离陌御之口?
这还是方才那个执意杀伐的帝王吗?
还是……因人而异?
傅流音扭过头,看着刑场外默然不语的忘缘,又看了眼离陌御,眉头的紧蹙越发深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似乎觉察到众人异样的眼光,离陌御抿了抿薄唇,看着那执着地看着自己的忘缘,即便透着薄纱,看不清面容,却依旧可以通过那道熟悉的视线感受出内里的淡漠。
挣扎片刻,午时的日头已然过了,却依旧不减炎热的气息,离陌御不甘愿地别开眼,“此案尚有疑点,暂且收监疑犯。”
得到这样的答案,傅流音顿了顿,虽然过程与自己设想的所不同,但结果却无异,只是忘缘师侄她?
“忘……忘缘师太为此案重要人证,朕亲自断决,请移步御书房。”话音刚落,离陌御便拂袖离去,脚步有些匆乱,上了龙辇。
忽得,傅流音本转身的脚步一顿,侧首看着再度开口的离陌御,御书房?何时堂堂御书房成了审问人证的地方。
这……这实在太奇怪了。
一场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午门推斩就这样草草的结束,刑场上百姓还未曾反应过来,那些个御林军便已然压着傅流音回了天牢。
一身中衣的离夙安妥下心思,他目送着傅流音离去的背影,而后蹙紧着眉头,他扭头看向身后,站在刑场外的那抹素白色的身影,带着斗笠薄纱的忘缘让人看不清容貌,却不禁被她恬淡寡欲的气息所折服,这是个真正脱离世俗,无欲无求之人。
意识到离夙的视线,忘缘也侧过头,对上眼,静静地望着离夙,半响,收回了视线,吩咐着身后的小尼姑,而后跟着御林军,朝着那最为高贵的囚笼里而去。
离夙无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不寻常的跳动,让离夙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寻着忘缘的身影望去。
“离夙!”身后,离陌曜愤怒的声音响起。
闻声,离夙放下手,转头,淡漠地望着一身戎装的离陌曜。
“你竟护不住她的周全!”离陌曜的满腔质问,带着冷冷的气息,他恼怒于离陌曜的无用,“在她身侧都护不住她,又有什么资格拥有她,若是我……”
“若是你?”离夙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意,“一个连走到她身边的胆量都没有的人?”
忽得,离陌曜僵住愤怒的神色,他抿着削薄的唇瓣,竟反驳不出。
“呵。”离夙发出一声轻笑,不去理会这个慢慢垂首,发不出声的离陌曜。
护不住?他离夙的阳光,就算是倾尽所有,也要护住周全,只是他更愿宠着她,听着她的想法,为她安好后路,不让任何一丝的危机迫害到她。
若是刑场上的那一刻,傅流音没能止住离陌御行刑,那他便会从刑场上劫走傅流音,而他安插在刑场周围的人全然会为他们挡住追杀。
自后,天高 地远,他只需要傅流音一人。
只是,这些想法,这些作为,离夙不需要外人知晓,只要傅流音能懂她便好。
握紧着身侧手,离陌曜的身形在晃动着,他带着所有的质问却被离夙一句不争的事实的话所打击,毫无还手的能力。
阁楼内,隐匿在暗处的傅靖源总算安下了心,他抹了抹额上渗出的冷汗,乱跳的心脏慢慢地平静下来。
而一侧的行云则是对比着暗语手势,撤走了暗处的人。
御书房。
离陌御端坐在龙椅上,坐立不安地看着书房外,整了整衣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管心绪依旧不定。
两眼望穿中,门外终是踏进了一抹素白色的身影,带着薄纱斗笠,遮住所有的芳华。
“贫尼忘缘见过陛下。”忘缘站定在大殿之中,她双手合印,微微颔首,声调平稳如斯。
直愣愣地看着大殿之下的人,带着眷恋的目光,半响,离陌御才抬起手,挥了挥,而那群侍在一侧的宫人了然,低着头,弯着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御书房内,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偌大的御书房内仅留离陌御与忘缘两人。
缓缓地起身,离陌御离开龙椅,绕过龙案,一步步地从大殿之上走了下来,他站定在忘缘的面前,伸出那一直颤抖不止的手,凝视着薄纱后的人。
“二十多年来,你为何不回来……”离陌御的声线哽咽,他漆黑的眼眶中微微发红。
“陛下,自重。”忘缘身形往后一步,避开了离陌御伸出手的碰触。
握紧抬起的手,离陌御猛然上前,将忘缘抱进了怀里,“自重?朕没办法自重!二十多年了,朕念你想你,整整二十多年,若潇!”
呐喊出心中的眷恋,陌生又熟悉的名,离陌御紧紧地拥着忘缘,过分用劲的手勒疼了忘缘纤瘦的肋骨。
“贫尼忘缘。”
在离陌御痛苦的声音中,忘缘没有挣扎,她任由离陌御拥着,依旧是那样平淡地说着。
“不!”离陌御对视着忘缘,“你是若潇,你就是柳若潇!你的声音,朕从没忘了!”
看不到心念之人的容貌,离陌御怒极,他大手一挥,解掉了带在忘缘头上的斗笠,薄纱脱离间,那张倾城的熟悉容颜映入了离陌御的眼中,只是右脸颊上那道入骨的伤疤,约莫三公分的长度,狰狞可见。
离陌御呆住了,他心痛地凝视着忘缘右脸颊上的伤疤,当年他匆匆从景云山上赶回来之际,却已只有柳若潇冰冷的身子,以及满脸的血迹。
傅思涵说那是柳若潇挣扎时不慎被碎在地上的茶杯弄伤的,可他不信!定然是傅思涵这个贱人所为,他害了他的若潇,甚至还毁了她的容貌。
“陛下,请自重。”忘缘动了动身子,不知是用了什么身法,轻而易举地从离陌御的怀中脱离,定定地站在离陌御的一丈开外。
傻傻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怀抱,离陌御不可置信地抬头,他看向前方站立着的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