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唯之建校的校址既然已经确定,就紧锣密鼓的招收起人马,搞起建设来。
因本省卫生人才极度的缺乏,现在她最缺的,还是人手。
目前她所招收到的人员中,有省立医院吴院长和张主任这样的医学精英,然而他们多为兼职,能承担的也基本为临床医学阶段课程的教学,且因为医学的教学与临床工作的不同,这一部分人虽然为临床教学的中坚力量,却还要经过一定的教学培训。
另一部分人,则是当地中学的教员中聘请的教师和卫生所的医生等,承担了其中国文、英文、公共卫生学等课程。
但基础医学,如解剖学、生理学、细菌学等课程的教师却始终匮乏,梅唯之不得不打算由她自己一个人承担其中三、四门课程教学任务,以解燃眉之急。
一天,梅唯之正在修改将要省城的报纸上登载一份招聘启事,就见学校筹备组的李老师笑嘻嘻的带了一个人来找她。
李老师原是省立高级中学的国文教员,被梅唯之给挖了过来,其人微胖,整天都满脸笑容,使得跟她共事的人都被感染,大家相处得很是不错。
李老师用自己有些宽阔的身体,挡住了她后面的人,故意要梅唯之来猜,“梅医生,你看看,这是谁?”
她身后的人露出一顶宽边的蓝色羊绒帽子和一片浅灰色大衣的布料,看上去是位衣着打扮都挺新颖的女士。
梅唯之站起来走近,偏着脑袋看了看,对方却扭着身体不让她看清楚,她只得投降,“遮得那么的严实,我还真猜不出来是谁。”
李老师捂住嘴哈哈的笑起来,把自己身后的人推到梅唯之的面前来,“梅医生,看看,是不是你的老同学?”
梅唯之看到被李老师推出来的人,惊讶得险些合不拢嘴,她喊道,“若茵,怎么会是你?”
顾若茵拿下了头上的帽子,微微的昂起了下巴,看着梅唯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怎么不是我,你当初不是说可以来找你的么,这不,我现在就来投奔你了。”
李老师见她们是老同学重逢,客气了几句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留她们单独叙旧。
梅唯之拉着顾若茵的手挨着她坐下,抬起右手,帮她理了理垂落在鬓角的几缕头发,方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若茵,你瘦了!”
顾若茵捏着手里的帽子,吐了一口气,“在屋子里闷头做了两年的保姆,什么也事儿没有做成,还被人嫌弃了,你说,能不瘦么。所以我这才来找你,你可得收留我!”
梅唯之不解的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分别之时顾若茵还怀着孕呢,此时见她只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免疑惑,蹙眉望着她。
顾若茵也不用梅唯之细问,自己先开了口,“是个男孩,死了!”
说完这句话,顾若茵眼中大滴的热泪滚落下来,浑身上下在细数的颤抖,“我的孩子,他病死了,他有气喘病,发作起来很厉害,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日本军队占领医院,儿科病房的孩子们都被连夜赶到了大街上,当天晚上一回家就不行了,我,是真恨啊,这些该死的日本人!”
顾若茵提起她病死的孩子,眼睛里面空洞得可怕。
梅唯之抱紧了她,用力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梅唯之不敢去设想,顾若茵这样一个性情活波、天真开朗的人,在她们分别的日子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又承受了多么大的痛哭,她只能像读书时候那样,在寒冷的天气里,靠在彼此的肩头,给与她一丁点儿来自人体的温暖。
“孩子没了,讽刺的是,他的父亲却在日本人的报社里做上了副主编,你说,我怎么再呆在那里,呆在一个没有骨气的冷血动物的身边……”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顾若茵失去了自己孕育的孩子,又看清了自以为才华横溢的“清高”的丈夫,哥姐都去了南京,要带上她,她却拒绝了,拿着梅唯之给她的地址,就直奔她而来。
顾若茵给梅唯之讲述着自己这近两年的人生,真是如经历了一场混沌的迷梦。
当初的她不顾父母哥姐的反对,毅然的选择了一个寒门记者来做自己的丈夫,那是她以为的爱情,不顾世俗,无惧艰难,彼此扶持。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她的婚姻,变成了一个阴暗的故事,孩子的逝去,它也就完结了。
梅唯之沉默着让顾若茵靠在自己的肩头痛苦,她不安慰她,也不鼓励她,只让她尽情的发泄着这些委屈也不甘,然后,拿出手绢擦干净了她眼角的泪痕。
梅唯之只交给她一个任务,“我办的这个卫生学校,需要一个生物学教员,也计划出一本卫生宣传的杂志,你是医学预科出身,又做过记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梅唯之没有询问,直接把顾若茵安排在了她最适合的位置上,她知道若茵太需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而学校也的确需要她。只有让她忙碌起来,重新的发现自己的价值,才能真正的从丧子的伤痛中脱离出来。
顾若茵看着梅唯之,狠狠的点了点头,泪水从她的下巴上再度滴落下来。
这两年,在那些困顿麻木的日子里,顾若茵时常拿着梅唯之给她的信,幻想着梅唯之在做些什么。
她自己的人生已经很远的偏离了预期,那时候,浓重的失落和厌弃笼罩着她。
她曾经在一整晚、一整晚的做着她们在医学预科时候的梦,她们不是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就是坐在教室里面紧张的考试,惊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边却只有那个睡熟了的男人。
而现在,她连这个男人也没有了,她来找梅唯之,是万念俱灰之下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最后的呐喊。
她的呐喊有了回应,梅唯之,果然是最懂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