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梅唯之脱去常年穿着的白大衣,换上了一身绣着银色暗纹的蓝色缎面过膝旗袍,她对着镜子,细细的梳拢了自己的齐肩短发,然后定定的看着自己在镜中略微有些苍白的那张脸,嘴角深深的敛着一缕苦笑。
梅唯之漫无目的的走在北平城热闹的大街上,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各式商铺,却未能从这难得的闲暇时光里体味到多少的欢愉。
医院不与自己续约,意味着自己在北平的日子将不多了,如果决定就此回乡,那么可能就要与自己生活了九年的这座城市做最后的道别。
梅唯之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以前她经常去的谢华麟的医馆,谢家的医馆依然开得十分的红火,病人进进出出的,还是当初的那般光景。
“梅小姐,您可是有些日子没有来的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医馆的忙碌着的伙计中有一个特别眼尖的,一下子就认出了梅唯之,隔得老远就热情的给她打着招呼,梅唯之冲他点点头,问道,“你们少东家今儿可在医馆里的么?“
谢华麟的父亲还健在,医馆的老人儿们还是照规矩称他为少东家,以前在医馆里的时候梅唯之有时候也跟着一起这么叫的。
那伙计听她这么一问,有些犯难的笑了笑,“不瞒您说,梅小姐,这医馆我们少东家可有些日子没有来的了,少东家如今家大业大的,等闲也没功夫来这里坐堂了,馆里如今都是请了另外的两位大夫在帮衬着,要是实在是有严重的病人,我们都是往老宅送信儿去的。”
梅唯之听了,虽然是在意料之中,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喔,这样的么,我也只是碰巧儿走到这里了,就随便问问,没在那就算了,你们忙着,我这边儿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虽然被谢华麟叮嘱过尽量不要再来医馆找他,可是今天心情特别低落的梅唯之还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医馆的门前,这么多年来,这间医馆是梅唯之除了学校之外最为熟悉的地方,在她的眼里,这里恍如她在北平的另一处栖息之地。
然而如今,这里没有了谢华麟,也就没有了可使得她的心灵获得片刻喘息之人,梅唯之跟伙计道过谢后,只好低头走了。
伙计出神地看着她远去的的背影,一边抹着药柜上的灰尘,一边儿给刚从库房那里转出来的掌柜的往梅唯之去的方向丢了个眼色,问道,“掌柜,你说,这梅小姐跟咱们少东家相识都多少年的了,怎么少东家前儿还说以后只要是这位梅小姐来,都要说他不在的,咱们这位少东家究竟是怎么想的啊,这个可也太那个了吧……”
究竟是那个?这小伙计可不敢直说,可就是觉得刚才这位梅小姐离开的样子看着挺让人不是滋味儿的,于是跟掌柜的多了句嘴。
掌柜的这听伙计如此这般的瞎嘀咕,转身踹了他的屁股一脚,“少东家的事儿,有你多嘴的地方么,少东家怎么吩咐的,你就怎么答应着就是了,滚,往库房搬药去,甭在这儿躲清闲……”
伙计吃了掌柜的骂,怏怏的抹着屁股走了,见他一走,掌柜的拿出一杆药称,抓了一把药放进去,数着称杆儿上边儿的铜星子,掌柜的自言自语地道,“这少东家如今啊,有个什么木小姐了,那里还记得什么梅小姐喔,老太太的心思怕是要不能成的……”
可是这把梅唯之打发走的两人怎么也没想到,梅唯之今天还就真碰到了谢华麟,不过不是在医馆里,而是在东直门的大马路上。
多少年以后,梅唯之都还记得,这一天是她在北平九年里最糟糕的一天,在这一天之内,她不仅丢了工作,失落了钱包,还和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在北平喧闹擦身而过。
电车的哐当哐当声、警笛刺耳的尖叫声和砰、砰、砰的枪鸣声混杂在一起,将独自在街头闲逛着的神思恍惚的梅唯之从懵懂中惊醒。
在这各路人马混迹着的北平城,这样的情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百姓也似乎练就了一身自保的本领,只要大街上这样一乱起来,不管是路人甲乙丙丁还是小贩、车夫马上就能找到自己逃命的方式。
梅唯之本来也被忙乱的人群裹挟着闪避到一边,但是在那一刻,似乎是冥冥之中有谁在提醒她一般,梅唯之蓦然转身,在那混乱的街道上,目光捕捉到远处一个穿梭着的人影。
那人穿着灰色的长衫,头上压着一顶黑色的礼帽,宽宽的帽檐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使人一时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然而,那样的身形梅唯之看着却十分的熟悉。
就是这份熟悉感,使得梅唯之一把拉开了了挡在自己面前的路人,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这个人。
这人亡命的向梅唯之所在的方向奔来,在他的身后,数名身穿黑皮的警察紧追不舍,他们举着黑洞洞的枪口,四下乱射,拼命的追捕着这个人,害怕被不长眼睛的流弹射中的老百姓惊叫着向各个方向的逃散开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场面也更为混乱起来。
仅仅是这不经意的一瞥之间,眼前的一切,在梅唯之的瞳孔里都成了慢动作,只见那人在人群里左图右进的奔逃着,闪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
他越跑越近,很快奔向了路口,隔着几米宽的街口,站到了梅唯之的对面,这时路人们惊慌之下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梅唯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直直的站在那里。
在这路口,那人飞快地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追兵,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此时正好有一辆电车从他的侧方开来,挡住了他可以选则的另一条逃命之路,他只好直抖抖的冲着梅唯之的正面冲了过来,快速地与如冻僵的鹌鹑般楞在那里的梅唯之擦身而过。
一瞬,两人的视线相交,四目相对,那人帽子底下掩藏着的眉眼,从梅唯之的眼前一晃而过。
他是谢华麟!
谢华麟、谢华麟,梅唯之的心中呼喊着这个名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随着他奔逃着的身影流淌了出去,她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着、冰冷着、喘息着, 一颗心跌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梅唯之完全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反应过来的,她只知道,这一切发生得是这样的突然,追捕的警察把碍事的她一把推到了地上,然后前呼后拥地从一个个的她身边跑过,那被追逃之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的小巷之中。
直到警察跑也跑无影无踪之后,逃散着的老百姓又如蚂蚁一样,才三三两两的重新出现在了马路上,没有人关注到有这样一个傻掉的路人,双眼茫然地看着那人消失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