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修仪一个人走在去往芝加哥医学院图书馆的小径上,尽管她的头上戴了一顶羊毛帽子,然而这异国的风依旧吹得她耳朵发红,于是她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希望早一刻赶到图书馆楼去。
曾修仪今天的时间安排非常的紧,不但要到图书馆查找文献,之后还要到临床收集病例材料,晚上则要如平日里一样要在实验室里面呆到很晚,以至于中午饭,她也只是吃了一块抹了黄油的干面包而已。
“曾小姐、曾小姐,请你等一下!”
身后,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上来,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曾修仪本来不想理他,可是对方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思,一下子追到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追她的人喘着气,对她说道,“曾同学,你是没有听到我叫你吗,怎么走得这样的急?”
曾修仪看了看拦着自己去路的季景文,很是不耐烦地道,“请问季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吗,我今天的时间很赶,并没有空闲跟你多说什么?”
季景文摇了摇手,深吸了两口气,才道,“曾同学,你真的不想加入华人留学生会么,我们这一届学生里,可只有曾同学你没有参加了,你是不是对我们留学生会有什么意见?”
季景文是芝加哥大学中华留学生会的中英文秘书,自从曾修仪到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进修之后,季景文作为留学生社团的活跃分子,给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同学提供了很多的帮助,然而至此之后,他就一直追着她加入留学生社团,即使是被曾修仪拒绝了两三次也不罢休,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一直执着于此。
“曾同学,我们社团的宗旨是巩固友谊、参与公益、交换智识,研究学术,对你这样的同学而言,尤其是一条拓展社交的捷径,我现在再次真诚的邀请你参加,你真不再考虑一下么?”
季景文说完,脸上笑出了一对酒窝,满含期待的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曾修仪。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曾修仪抬手看了一下自己腕上的女士手表,摇了摇头道,“我下午三点约了病人,现在是下午一点,我还有一堆的文献资料没有查,季先生,你这样耽误我的时间,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说完,曾修仪直接绕过了季景文,继续按自己的原定计划朝着图书馆的大楼走去。
季景文看着曾修仪的背影,连连的摇头,这是唯一一个他没有成功的劝说加入留学生会的人。
一个十分古怪的女士,她博学而有见地,却寡言直率、如果能跟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是可谓获得了打破男女界限的高洁的友谊。
只是,曾修仪似乎是没有给自己留出一分钟的交朋友的时间来。
当初因梅唯之触怒院方,医院选择了她到芝加哥大学医学院师从妇产科著名的专家从事女性内分泌学的临床学习与科学研究。
曾修仪并没有觉得自己需要如谭适所说的愧对梅唯之,她当着梅唯之的面也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在梅唯之与院方发生矛盾之时,是她自己向院方进行了自荐,从而获得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日的形势,梅唯之已经被院方排除在了首选之外,曾修仪觉得人弃我取,理所应当。
梅唯之本人也并没有怪她,临出国之时还对她送上了真挚的祝福,曾修仪心非铁石,她以为对梅唯之对自己的理解,最好的回馈方式就是学有所成,多治病救人。
她相信,这是她与梅唯之之间不需付诸于言语的默契。
所以,曾修仪一到美国,就抛却了所有的杂念,只一心的吸收知识,做起学问来,她这样的劲头儿,比她在国内读书的时候更甚,也因此获得了导师的额外的赏识,把她这样一个中国的女留学生充做了自己得力的助手,而对于这些在一般人看来是难以负担的研究任务,曾修仪却完成得有板有眼,其表现在一班的留学生中很是亮眼。
这样的曾修仪是个另类,她不交际,不聚会,不攀附西方人,不结交中国人,她的学习,不如其他人有着形形色色的或宏伟或阴暗的目的,她对学术的追求,成了一种如同呼吸一样的本能。
如果说这次进修有什么对她有学术之外的影响力的话,那么就她更加的明确的自身的价值的之所在。
在这号称自由国度的美国,曾修仪亲眼见证了房东太太的女儿成年之后,就要把寻找一个可嫁的丈夫当做一项事业来做,仿佛她的音乐才华、英文诗歌,优美仪态,皆是取悦男子的技能之一。
如此种种,这在曾修仪看来,不是西方人所谓的爱的自由,而是另外的一套女子悦人之术。
以此来看,与家庭现在仅仅存在经济上的联系的自己,实在是获得了全世界少部分女子才能真正获得的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能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医学研究的领域中去。
同时,在这具有较高的物质条件和理想的工作环境的异国,曾修仪并没有获得文化上的认同,除了她的导师之外对她工作能力的认可之外,她所在的实验室和医院内,只问国籍不问是非的现象依然或明或暗的存在着。
有时候,歧视的最高境界不是轻蔑,而是无视与冷漠,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在这里,曾修仪看到美国的教会,为了筹集所需费用,时常在社会上宣扬中国的贫穷和落后,尤其是关于那些妇女儿童缺乏必要的医疗救助的惨状,被一遍又一遍无休止的讲述着,以博得民众对遥远的东方人的怜悯。
尤其使人难堪的是,他们所讲述的大部分还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度,有无数的妇女像她的母亲一样,或死于生育、或死于疾病、或死于饥饿和战乱。
在她的心中深处,一直有一处柔软之地,念着自己因难产而亡故的母亲,那些教会人士宣扬的画面,使得曾修仪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此时的她,方才体味到什么叫做思乡情浓。
她就像这芝加哥刮过的一道风,终将化为云雨,飘过太平洋,回到自己的故国与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