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雅室内已满满当当的坐了个齐整,云溪便是一边解着沾了雪水的披风一边吐舌笑道:“今日反倒我成了最后一个,叫各位姐姐妹妹久等了。”
“瞧公主这话说的,一屋子小聚,总有个先来后到,久等什么,赶紧坐吧。”可娉婷闻言却爽快的替云溪圆了场,然后拉着她入了席。
人已到齐,围炉开宴。
紧闭的雕花窗外是簌簌满天的飞雪,这大概是今年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而万云楼的这间雅室内则是铜炉旺火笑声蔓延的。
屋内有侍者无声进出,不过眨眼的功夫桌上就布满了珍馐,什么果拼火鹅、乌龙肘子、母子虾饺……应有尽有,再加上正中间那直冒香气的羊肉锅子和已开了坛的桃花酿,便叫人只看上几眼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的。
娉婷呢也不做主,哪怕是像模像样的开场话都不曾说上一句,举起手就落下了第一筷。姑娘们见状一阵嬉皮笑闹,紧接着也举筷夹菜推杯换盏起来。
这酒过一旬菜垫三分后,苏柔便端着酒杯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今儿郡主设宴,说是小聚,不过我还是要先道一声喜,过了年,郡主你就要成亲嫁人了,以后再聚,咱们可都要喊你一声世子夫人了。”
未央闻言悄悄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东首的娉婷,前两日她还见君无痕那般的不情不愿,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亲了,倒不知这娉婷郡主嫁过去究竟是不是福。
而苏柔话音刚落,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送上了祝词,娉婷见状便红着脸站起了身,先是微微的瞪了瞪苏柔,然后才笑叹道:“那世子夫人不过就是虚名罢了,你们且别听柔姐姐瞎起哄,倒是成亲以后要想再如今日这般自由自在的和姐妹们私聚,只怕是难咯。”
“这么说起来郡主你以后和宣岚姐姐就是妯娌了?”众人闻言正一阵唏嘘,可忽然司马青清亮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未央只知道南安王常年驻守在自己的封地,很少回陵安城,所以对南安王家除了一个君无痕,其他人,了解很少,不过就算是君无痕,也只是点头之交。
而就在这时,未央只觉得身边一空,紧接着一直在她左手边的荣玉珍便翩然起了身,取代她落座的是姚初娘子。
“陪我出去透口气吧,方才酒吃的有些猛这会儿好像上头了。”屋子里的气氛因为此起彼伏的贺词声而沾上了喜气,可姚初娘子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无力。
未央用余光扫了一眼手中正握着的酒杯,点了点头后又凑到她的耳边道:“姐姐透气,我顺道再去个净房,一举两得。”
姚初娘子一愣,随即失笑的拍了拍未央的肩,两人便悄悄的从偏门出了雅室,左右连个侍者也不曾惊动。
今儿的万云楼荣家是包了场子的,一出屋子才下楼梯,未央就感觉一阵清冷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随即眼明手快的就拦下了身边路过的一个女仆,然后讨了那女仆手中提着的灯笼。
外面的雪不曾停,不过势头却小了很多。
未央和姚初娘子并肩而行,直待走到通向净房的偏径回廊处,姚初娘子才忽然止了步子。
两人相识了一段时日,未央自然看出姚初娘子说要出来透气只是借口,当下便静静的提着灯笼立在原地,不语不问的,等着姚初娘子自己先开口。
风过院墙,月影稀疏,耳边偶有雪压树枝的“咔嚓”声,清脆有力。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的站了一会儿,姚初娘子突然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奉姐儿,没了……”
昏暗成晕的月色下,姚初娘子的半张脸隐没在夜色中,那露在亮处的右边瞳仁里透着慌张和无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想着走以前去母亲那边请个安,结果听到母亲在和房里的妈妈说话……外头没人候着,我就……”
姚初娘子说着突然紧紧抓住了未央的手:“也不过就是年头啊,她才嫁的人,怎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未央感觉到姚初娘子的手在发抖。
这消息来的有些突兀,即便和姚初娘子交好,可奉姐儿成亲的事未央却完全不曾听闻,更不要说现在人突然就没了,未央能明白姚初娘子此时的心境——哪怕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可这几年过去了,亲戚毕竟是亲戚,且还是鲜活的一条命。
或许这姚家姐妹跟她和夏薇是差不多的。
而感觉到未央紧紧的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姚初娘子便慢慢的回了神,呼吸也不似之前那般急促焦虑了:“说起来奉姐儿成亲的事儿也不见得是光彩的,那时我也就没同你细说。年初的时候她嫁了一个乡绅做平妻,但说是平妻,也不过就是贵妾,且那乡绅的年纪……都可以做奉姐儿的爹了。”
“那为何要嫁?”未央不由瞪大了眼睛。
“为了银子。”姚初娘子冷笑了一声,眼中又透出了一丝不屑:“为了过的更有面子,奉姐儿也是自愿的。”
“既是你情我愿,那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未央也好奇了。
“我也不曾听的很清,好像是奉姐儿过门以后也不侍奉公婆,也不善教子女,成天就知道打骂下人,后来那乡绅又娶了一方小妾,上个月小妾怀了身子,这大冷天的奉姐儿还让人给她端茶递水,结果那小妾小产了,乡绅一气之下就把奉姐儿捆着扭去了祠堂,结果下手重了,奉姐儿就……”
姚初娘子说着突然抬起头,又紧紧的捏住了未央的手腕道:“好妹妹,你说,是不是内宅妻妾都是这么难做的,强势了也不行,一味软弱了也不行,可……可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
未央忽然明白了,姚初娘子——是在害怕。
纵使夏世嘉看着是温文尔雅的,纵使当初的姚家比夏家要高出一些,可如今短短数月,到底是变了,所以姚初娘子害怕成亲过门,从此涉足的就是另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
没了父母的庇护,没了兄弟姐妹间的相互扶持,没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和一幕幕从小看到大的院景,初为人妻的惶恐,初入新宅的焦虑,周围那陌生的人和事其实很容易让人变得好像惊弓之鸟一般闻声而栗。
“姐姐不是奉姐儿,嘉哥哥也并非那乡绅,奉姐儿会得今日这般下场,和她自己不无干系,姐姐若是一定要把自己套在奉姐儿过的那种日子上,未免也太低估嘉哥哥的能耐了。”猜透了姚初娘子的心思,未央也就豁然开朗了:
“姐姐自小出身就尊贵,如今又跟在姚伯母身边学习内宅家务,姐姐的眼界只会比奉姐儿宽,而嘉哥哥是嫡长子,姐姐往后就是当家主母的命,一呼百应的,若说难事也定是有的,可姐姐将来要过的日子要走的路,怎能和奉姐儿的相提并论呢?”
未央的声音似有种迷人的蛊惑力,轻轻柔柔的,让姚初娘子那股强压了许久的心慌顿时消散不少。
安心中,她不禁移了视线细细看去,眼前的未央柳眉杏目,面若桃花,虽不比司马青的绝色容貌,可未央的美是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灵气,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你说的对…”姚初娘子随即回了神,先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才渐见沉着道:“其实年初奉姐儿成亲以后是来过我们家一回的,那时候她初为人妇,左右瞧着都是光鲜亮丽的,见了我倒是比早几年的时候更跋扈了,七妹还同她吵了一场,可过门是客,她又刚成亲,母亲多少留了颜面给她,当场就罚了七妹。后来我同七妹还暗中念过奉姐儿的坏,咒骂的话也说过不少,所以今儿一早听母亲这样说,我是真的懵了!”
“姐姐出身名门,内宅的那些事又怎会不明白?别的不说,单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能说通了奉姐儿这小半辈子。”
未央说着缓了缓语调,再开口的时候却直接转了话锋:“不过姐姐方才提到了嘉哥哥,那我这儿有件事便要老老实实的同姐姐交代交代。”
廊子外头雪花渐密,簌簌的落雪声将夏未央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在了朦胧的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寒意把两人的脸颊唇耳冻的通红,可未央越说,姚初娘子的瞳仁就越明亮,脸上也一扫刚才的郁郁寡欢,变得神色舒悦起来。
“姐姐……不会怪我善做主张吧?”而未央说的也不是别的,正是昨日自己主动去找夏世嘉的事:“可是我确实是临时起意,也来不及同姐姐商议,但念及我同姐姐的交情不是假的,我想姐姐的心思我多少还是能拿捏的准的。”
结果正如未央所预料的那般,她自己有心铺路,而姚初娘子也并非等闲泛泛之辈。
因为就在未央万般忐忑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姚初娘子以后,姚初娘子非但没有心生不满,反而还格外欣慰道:“总算妹妹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也体谅了我左右开不了口的苦衷。”
“我虽初涉及后宅女子,可人情世故也是看了一些的。”两人话已至此也算是彻底的开诚布公了,未央便不加虚言道:
“我与娉婷郡主不过泛泛之交,今日娉婷郡主下帖请了我和夏薇来吃围炉宴,这当中都是姚姐姐你的一番用心良苦,我知道娉婷郡主与你早些年就有来往。”
“妹妹聪慧,即便我什么都不说,你也能明白。”姚初娘子微微一愣,笑得却万般轻松。
可未央闻言却忽然有些局促了,她的性子是遇硬则硬,遇软则软的,眼下见着姚初娘子竟这般连问都没有问就直接夸上了嘴,未央那满腹义正言辞的理由便就这样生生的被按了下去:“姚姐姐,我其实……”
可未央话才开了头,姚初娘子便伸出手打断了她:“你的苦衷我知道,若论立身家宅,你只会比我难,并不会比我轻松,况且你的身份,我已了然,倒是当初我心思单纯了,竟不知会是你。”
见未央似乎正凝神的看着自己,又似乎是怔怔的出了神,姚初娘子心中微叹:“世家贵族,妹妹看着我们姚家过的体面,可比我们好的放眼帝都却是大有人在,便是司马家也并非就是到了头的。我与嘉哥儿的婚事早就定下了,父亲自然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若嘉哥儿自己能结交权贵,那这个关系和父亲又或者是夏世伯的暗中帮助就又不一样了。”
“姐姐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未央说着只觉得手中一轻,她低头一看,见是姚初娘子不知何时已将她一直提着的灯笼接了过去,未央心中微动,忽然抬头又问道:“那若……这一步我不曾走在姐姐前头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到了明年,我便是明着也要让你同嘉哥儿开这个口的。”姚初娘子狡黠一笑。
“啊……”她这回答不免让未央有些诧异,原来姚初娘子也是早有打算。
“觉得我太直接?”
听着姚初娘子的反问,未央犹豫的点了头:“总觉姐姐的性子可开不了那样直接的口。”
两人当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姚初娘子是故作强悍,未央则是有些瞠目,结果两人视线一撞,竟都没有绷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异口同声的笑出了声。
这欢愉浅浅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感,声音如铃,回荡在这方空无一人的雪夜下,让两人同时生出了一种知己知彼的暖意。
可是比起暖心,未央却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恍惚和未知前路的迷茫,她不知道下一次面对选择,她能不能和这一次一样坦然幸运,而如果下一次她不幸选错,那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此念一生,未央那颗略感轻松的心顿时又紧了几分,眼看这个年就要过了,而那也是她进宫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她忽觉手背一凉,耳边就传来了姚初娘子笑意过后乍显冷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