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娜为冒险者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厅堂之内,一张淡紫色的水晶圆桌悬浮在中央,其上摆满了各色佳肴美酒、甜点与水果,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食欲的香气。
这些食物都是通过非自然的方法用法术制造出来的,口感和味道却与正常食物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或许是古精灵的传统菜肴的原因,即使是熏烤的肉类也用果汁、蜂蜜与乳品去调味,口味偏于甜腻。
威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莓酒,而坐在他身边的莉迪亚则为他切开一块烤得五分熟的牛龙肉排,惹得在女法师另一边座位上的艾达一脸怅然。莉迪亚对威尔表现出的心意已经展露无遗,虽然没有明面说破,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关系如此自然地水到渠成,也并没有什么违和。
莉迪亚清楚,威尔与自己仍然相隔着一段距离——他不愿意提起的经历,以及隐藏在他内心当中的恐惧与悲伤。也许莉迪亚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但这却依旧无法改变她对威尔出自真心的爱意。
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除了佩拉一开始对这些食物表现出的强烈抵触。矮人向来就对法术怀有着固执的嫌恶感,所以矮人姑娘本打算在一边啃干粮来着。只是晚餐开始没多久,其他人享受的表情和愉悦的交谈便让这个有着“铁一般傲骨”的佩拉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在她灌下一杯雪莓酒后,还满脸开心地夸赞这烈酒真是香醇甘美。
芬娜对米兰达的治疗非常顺利,恢复后的米兰达精神状态很好。雷欧坐在她身边,用刚刚从威尔那儿借来的小刀为米兰达削着苹果。米兰达依旧保持着少女羞赧的样子,却也没有拒绝雷欧的好意。
正餐结束后,芬娜端起手中的水晶杯站起身来。在确认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她表情郑重地将左手置于胸口,微微欠身施礼。
“勇敢的朋友们,我谨代表地上世界的所有生灵,在此衷心感谢你们的无畏义举。与此同时,也感谢你们让我能够与凯文再次相见。我虽拥有着永恒的生命,可只有与凯文一同度过的时光,对我来说才是最为弥足珍贵的。谢谢你们……”
芬娜的话语简单而又真挚。她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迷人的眼瞳之中却好似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一些话,很可能会将你们推向更加艰险的旅途,甚至是需要穷尽一生去执行的使命。希望你们能够作好准备。”
“既然是注定无法摆脱掉的纠缠,那么除了面对之外还有其它的选择么?”威尔揶揄道,“我们这些凡人,每天都要面对必死的命运。没人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遇上它,而它却可以随时随地不请自来,无论你是否作好准备。而拥有永恒生命的你,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吧?”
“万事万物皆会迎来终焉,我当然也不在例外。”芬娜的笑容里饱含落寞与无奈,继续说道:“或许凯文不曾对你们提起过,我天生便拥有预知能力,所以我很清楚自己会在何时迎接死亡的到来……”
说到这里,芬娜不禁望向身旁一脸凝重的凯文。
莉迪亚忍不住将话题移回到正轨:“凯文之前的确提到过你有着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很好奇,你有没有改变过你看到的那些结果?”
“目前为止,我所预知的景象都得到了应验。”芬娜轻轻摇头,“一切都要从初始说起。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世界名为凯恩德尔么?”
“凯恩德尔,在神明的语言中即为‘众神棋盘’之意。”米兰达立即回答道,“据说这个名称最早是由一位古精灵先哲提出的。”
“玫菲丽娅·泉心,精灵历史上第一位女王。她是白色国度提尔米亚的缔造者,也曾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半神。”芬娜再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中的敬意溢于言表,“Merfillia,这个名字在古精灵的语言中意为纯净者。你们对这个名字陌生也并不奇怪,堕神之灾后,她所创造的古精灵文明连同泉心家族一并覆灭,甚至连古泰什语都被绝大多数精灵所遗忘。她的故事已随风逝,世界的名字却传承至今。”
“所以,奥尔瑟雅拥有半神血统的传闻是属实的?”莉迪亚问道。
芬娜没有回答,只是对女法师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
“由于女神莱恩莉特娜的灵格馈赠,出身于泉心家族的部分女性拥有着与生俱来的预知能力,奥尔瑟雅就是其中之一。而我的身体、我的灵魂……甚至我的一切都只是奥尔瑟雅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得以模糊地窥视到时空间的因果联系。这种因果与元律一样是不可逆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莉迪亚脸色不禁变得有些惨白:“你是说……这种因果联系凌驾于神明之上?这实在是太……”
“危言耸听?一开始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我认识了忒弥娜·赛尔宾,还有阿方索·诺亚。”
听到这两个名字,冒险者们的呼吸不由一滞。就连一直听得稀里糊涂、只顾趴在桌上胡吃海喝的佩拉也停下咀嚼,手上抓着的煎肉排一不留神掉在了地上,但她根本顾不上去感到惋惜。
忒弥娜·赛尔宾,这位败亡英雄的名讳令人闻之色变。
“不必紧张。那时阿谢斯塔的忒弥娜公主还不是不死者的女王。”芬娜见状神情郑重地解释道,语气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在女神堕落之前,我就预见到了一些征兆,却无法阻止必然会发生的既定因果。”
“你预见到了什么景象?”莉迪亚忍不住问道。
“在我将‘不夜之勋’亲手交给忒弥娜时,我忽然看到奥尔瑟雅大人用生命换取的这柄剑,从背后刺穿了圣子阿方索的心脏。”芬娜忽然看向女神官,“身为圣职者的米兰达小姐应该对这件事很清楚。”
“不只是圣职者们,这个故事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家喻户晓。”米兰达回应道:“忒弥娜在击杀魔王哈吉利达后,企图染指大地之心。教廷审判将她定罪为叛神,并最终被处以涤刑。”
“阿谢斯塔王国也在至高神信徒里应外合的进攻下被击破。愤怒的联盟士兵冲进女神圣殿,失去神力庇佑的女神祭司们被就地处决。”雷欧也跟着补充道,“我听说阿谢斯塔原本美得像童话故事一般……”
“可现在那片被诅咒的土地,却永远成为西大陆上一块无法磨灭的丑陋伤疤。”芬娜叹息道,“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预见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强烈的不安却促使我做出了一件至今依然后悔不已的决定。”
就在其他人都对芬娜的说法一脸好奇的时候,莉迪亚看着芬娜的眼神,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于是便问道:“你试图干预,可是……”
“可是我的干预,反而推动了整个事件的发展。”芬娜面露愧色地向众人坦诚道,然后继续叙述起那段注定会颠覆整个世界的往事:
“那时的忒弥娜·赛尔宾是一位极具魅力的女英雄。她是被女神选中的圣女骑士,是光明联军的希望。我所预见的景象无论对谁提起,都不可能会有人相信。所以在授剑仪式后,我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如果有人必须守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吧?”威尔有些怅然地问道,听他的语气却根本不像是在说芬娜。
“是啊,更何况这秘密即使连她本人也难以相信。”芬娜挤出了一个干涩无奈的微笑,那双深褐色的美眸中闪烁出某种复杂的神色:“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守住它。没过多久,心思细腻的忒弥娜便察觉到我表现出的异常。虽然她是人类,但因为与精灵同样信仰着生命女神莱恩莉特娜,拥有同样信仰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无话不谈的密友。”
“于是,你就将自己预知到的可怕命运,悄悄说给了忒弥娜?”
芬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却没有回避莉迪亚单刀直入的质问。
“是的,但事情的结果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芬娜解释道,“在对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唯一担心的是失去她的友谊与信任。可当她倾听我的苦恼后,却选择相信我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即使,我所预见的景象对她来说更像是恶意的中伤,她也没有感到生气。”
没有人再插嘴。拥有如此胸怀的人,的确是充满远超常人的魅力。如果换成是他们自己,也很难不去对这样的人产生依赖。
“忒弥娜与阿方索是一对有着婚约的恋人,而且作为一名被选中的圣女骑士,她是绝对不会伤害任何盟友的。但授剑仪式过后,只有忒弥娜才能够使用‘不夜之勋’。如果圣子阿方索真的会被神剑刺死,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忒弥娜的心智被侵蚀,或者身体被操控。”
“难道不可能是忒弥娜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所有人么?”威尔插嘴问道:“毕竟我们聊的可是统治着尸者帝国的亡魂之主啊……”
“如果你有幸和那时的圣女骑士相处,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芬娜的语气里带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即使是现在,我也仍然相信着圣女骑士时期的忒弥娜拥有着世间最为圣洁清澈的灵魂。”
“那么接下来呢?忒弥娜有没有受到这个预言的影响?”女法师迫切地想要知道命运的因果关系,所以直接将话题拉回。
芬娜的神色黯淡下去,回答道:“接下来,为防止我所预见到的悲惨命运变为现实,我请求忒弥娜对自己立下圣血誓约。”
“圣血誓约?”莉迪亚有些疑惑,“可那不是圣血王族用来建立血盟的约束法么?而且对自己起誓,约束法是不会成立的……”
“圣血誓约不仅是一种约束法,它的作用也不只限于建立血盟。”芬娜对女法师解释道,“圣血誓约的本质是神明对凡人的眷顾,所以对自己起誓实际上就是一种祝福方式。忒弥娜对自己立下圣血誓约,她的心智就不会被侵蚀,身体也不会被任何邪术所操纵。我原本认为这样就可以改变命运的轨迹,但这却是我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忒弥娜最终还是以自己的意志违背了她所立下的誓约?”莉迪亚总是能推测出故事的结局,“但这根本说不通啊!如果她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是一名令人憧憬的英雄,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圣子阿方索死于忒弥娜手中的不夜之勋,是这个悲惨故事的既定结局。关于忒弥娜最后莫名叛变的原因众说纷纭,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学者坚持认为:这位败亡英雄击杀魔王时不慎染上心灵腐化的诅咒,所以才会丧失心智,为了夺取大地之心不惜杀死自己的恋人。
但是,如果芬娜的说法才是真实可信的,那么立下了圣血誓约的忒弥娜根本不会受到侵蚀,杀死阿方索就一定是出于她自身的意愿!
芬娜的声音里也同样带着疑惑与不解:“我虽然能够看到事情的结局如何收场,但却无缘事先知晓导致它们的诱因。我自作聪明想要改变命运的轨迹,却根本没想到身为神选者的忒弥娜在违背圣血誓约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便是牵连所有的女神信仰者失去祝福,这也直接促成了后面的那场堕神之灾,悠久的古精灵文明就此分崩离析。”
“除此之外,你还预见过什么已经成为现实的景象?”威尔问道。
“我曾预见过蜘蛛与蟒蛇的逃亡。蟒蛇游过水面逃往彼岸,蜘蛛则只能在原来的土地上挖掘洞穴,永远躲进角落、于阴影之下爬行;我曾预见过日落处的强盛帝国在亡灵的侵扰下分崩离析,又在最接近黎明的黑暗中浴火重生。我曾预见过原本可以成为希望的天之骄子,最终却沦为带领人民堕入憎恨与黑暗的复仇使者……”
说到这里,芬娜不禁哀叹道:“然而无论我能预见什么样的景象,都没有任何的用处。它们的到来已成必然,况且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长相奇特的异类危言耸听。无法被死亡终结的我只能选择隐居起来,静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到来:被达米妮卡抓住,以及与你们相遇。”
“你在很久之前就预见到会与我们相遇?你早就认识我们了?”
“不完全是。”芬娜坦诚道,“在与你们相遇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具体的身份与名字。不过我可以确定:在我的生命走向终焉后,你们一定会将自己的余生都用来抵抗企图毁灭这个世界的任何敌人。”
凯文打断了芬娜的话:“我不会让你成为祭品的,芬娜!”
芬娜望着凯文,惨然一笑:“那就给我一个吻吧,终结我的宿命。”
“我……不想那么做……”凯文紧咬嘴唇,避开了芬娜的目光。
“如果我真的要用余生去抵抗什么世界之敌,那么就必须要给我一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威尔对芬娜的说法依旧有些怀疑,于是他便问道:“既然我们要阻止达米妮卡,那么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知道按照所谓的命运或者预言之类的,她是准备颠覆整个西大陆。可是她具体要怎么执行自己的计划?仅靠古精灵留下的那点遗产?”
“我一开始也不清楚她会如何执行那可怕的复仇计划,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憎恨女神在不断地指引着她,而我也从最近的预示梦境中,大致推测出她来到这个遗忘之地的真正原因了。”
“……你梦到了什么样的景象?”莉迪亚关切地问道。
“我梦见封印尸者帝国的疆域被亡魂之主麾下的恐惧骑士冲破,一支由库冈、狮面人、东哥萨特氏族和黑精灵组成的大军乘着数万艘战舰登岸进击,如势不可挡的风暴席卷整个西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