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景衍开车到了桃花溪古镇区的区卫计局,这时候这里已经成了处理这次疫情的大本营了,各部门都在这里汇聚,急传所的工作人员已经去古镇里做采样和消杀处理了,其他工作人员也各司其职,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工作。
景衍去找领导汇报了自己这边的工作后,就叫上市疾控微检科的工作人员和区检验科的工作人员找了一个小办公室聚在一起开一个内部的会议,会议开始,景衍先发了从免规所领的疫苗给大家:“这是霍乱的疫苗,大家先用了吧。”
这次古镇的霍乱疫情非常严重,而且有向市区里扩展的趋势,所以要检疫的样本量非常大。
古镇里的所有水源、餐饮行业的部分食物样本、这几天进入古镇的所有海鲜样本(霍乱弧菌易由海鲜携带)、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和呕吐物样本、疑似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呕吐物样本、霍乱病人和疑似霍乱病人的密切接触者的样本,以及处理这次疫情的指定肠道门诊医院的院内感染控制监测的样本,如此等等,样本量无比巨大。
要把这些样本有条不紊地采样和检测,是巨大的工作量,而且需要很多仪器和试剂,要将这些工作安排下去并按时保质保量完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疾控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区上一个科室最多就两三个人,市上差不多也只有这么几个人,省上不用说了,老弱病都算上,也就堪堪三个。
市上的微检科科长姓刘,叫刘泌,女,不到四十岁,性格特别泼辣,说:“医院的所有样本,都让医院做才好,不然我们哪里忙得过来,不是耽误事吗?”
景衍说:“医院是收费治病的,他们根本不会做免费样,要做的话,这个经费从哪里来。医院采的密接者的样,恐怕还是必须我们做;不止如此,他们做了病人的检测后,我们依然要做复核,最多让他们自己做院感监测的样本,但是我们之后也要把所有阳性样本拿来做分型,不然无法确定这次疫情的分子流行病学情况。所以想减少工作量不太现实,我们还是先看怎么分工吧。”
刘泌不满道:“我们科室做腹泻病原的,专职就一个人,加上另外两个不时来帮忙的,一共就三个人,而且试剂也不够,要是样本太多,我们就是二十四小时做事,也做不完几千份样。”
景衍马上安抚她:“我们分配的肯定是你们能力范围内的工作量,除了你们,我还请了Y市和M市疾控加入这次疫情处理,到时候会送一些样本让他们做。”
刘泌还是不满,“不要又脏又累的活儿都是我们干,最后却没有我们什么功劳才好。”
S市作为省会城市,市疾控只比省疾控低半级,一向是独立行动,加上刘泌年龄比景衍长不少,而且拿着省会城市事业单位的绩效,待遇要比省上好得多,加上他们本来能力也强,所以虽然他们面上和省疾控保持了比较和睦的关系,但刘泌私下里并不太服省疾控微检所,不想给省疾控做打杂的事。
这次的疫情处理,把疫情好好处理完,自然是首要任务,但要说之后的成果,完成了这次疫情,只是该做的工作,做好了不算什么大功,没有做好,那可就要被批得狗血淋头,还会影响绩效待遇,再说,自己被批不算,领导肯定首当其冲也要被批,领导被批,当然也不会让下面的人轻松,所以这次工作肯定只能做好不能做差。
但,在这之外,还有一份成果,那就是对处理这次疫情得到的霍乱样本的分析,把病原分离出来后,这些病原样本可以做很多后续的研究,端看研究者的能力,可以出或者高或者低的论文。
刘泌听景衍说要做这次疫情的分子流行病学分析,马上就想到了后续的这些研究成果分配问题,所以她那话自然是意有所指。
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同一个坑里的人,一听就懂刘泌的意思。
这样一个团队里,事情还没做,先说好之后成果的分配方式,这也是必要的,不然有人不会卖力干活,或者干活不上心容易掉链子。
不过一向好脾气的景衍这时候却并没有保持一向的温和态度,看着刘泌说道:“刘姐,这事还没做,你就开始说功劳,这事情,本来就是你们市上的事,我们省上来了,就出个协调事务的力,也可以的。那这事就你来主要处理,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就是。”
因为办公室不大,这么近十个人,坐在里面,每个人都挨在一起,景衍和刘泌之间只隔了中间一两米的距离,他这话一出,刘泌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房间里的氛围也为之一沉,大家都默不作声。
这次的疫情这么严重,要检测的样本量巨大,市上根本无法处理,景衍那么说,是明着打刘泌的脸。
赵清衡第一次听景衍说这么严厉的话,不由偷偷多瞥了他几眼,只见景衍脸上倒没有严厉之色,只是神情认真地看着刘泌而已。
赵清衡心里提了口气,不知道这事到底要怎么处理。
景衍一硬气,而且分明就是没给刘泌面子,刘泌一时难以下台。
因为桃花溪古镇区是旅游景点,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这里被省上设为了一个肠道腹泻病监测项目点,在座的桃花溪古镇区疾控的微检科要经常直接对省上送样本,和省上关系便比较近,甚至比和市里关系更近一些,加上刘泌性格太过泼辣,虽然这样带着他们实验室做出了不少成果,但是也很容易得罪人。
所以一时之间,连替刘泌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整个办公室安静了有一两分钟,刘泌才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谁不知道省疾控微检所的能力强,这次的事又这么大,连省长都关注了,没有你们省上出力,我们怎么做得好这次的事。景科长,你这不是专门让我为难?”
景衍道:“我一向特别敬佩刘姐你,你工作做得好,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但是我们现在连工都没有分,你就说只把又脏又累的活给你,功劳我会拿走,这种话,你在内部说说,我也就当玩笑话听一听,之后我们把工分了,我们内部的人一看工作量,大家就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但外面的人可不知道,领导也不知道,还以为我多么欺负人,你说我还能把这话当玩笑话听?”
刘泌只好干笑了两声,说:“那这个疫情也比较紧急,还是请景科长你负责担起这事,我刚才那话的确是句玩笑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景衍这才笑了笑,说:“大家先在一起做好这次的工作,之后所有的研究成果要怎么分配,大家再一起讨论。放心,我们科室并不缺这一次的工作量和研究论文,不可能不分给大家。这次的疫情,谁出了多少力,大家一看都知道,最后论文怎么写怎么分配,再谈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可以吗?”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刘泌也说好。
因为区上仪器有限,工作人员的能力也有限,所以从古镇上采到的所有样本,都送到市疾控检验,而区疾控微检科的工作人员也去市疾控做检验。这样的好处有很多,一是样本可以统一送到同一个地方不会乱,二是市疾控的工作人员可以对区上的工作人员进行最初的培训和指导,三是同一个实验室出的结果也比较好统计,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将最终结果上报相关部门。
而市疾控得到的阳性菌株,则要送往省疾控做进一步复核和其他分析。
除此,省疾控需要负责所有病人和疑似病人的菌株进行复检,还有密切接触者的样本的检疫,密切接触者需要医学观察一周,每天都要采样一次做检验,如果本为阴性的密接者,医学观察结束之后就算完,但如果为阳性的密接者,在服药治疗后,必须连续三次检验为阴性,才结束医学观察。
如果病人多,密接者肯定更多,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
除了这些,还要做医院里的院感控制样本的筛查,以及对所有阳性样本进行分型鉴定以及药敏检测,还有其他分子流行病学分析。
即使省疾控会分部分密接者检疫样本给两个临市疾控做,剩下的工作量也是巨大的。
对于工作的分配方案,则是刘泌亲自要求。
医院虽和疾控是平行单位,但对疾控一向不太care,所以要医院配合一些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像现在这种省政府也被惊动的疫情,医院肯定不敢不和疾控好好协调工作,但是,要区疾控和市疾控去和医院接洽,对方可能不会太积极,事情总是做得慢,省疾控去和他们接洽,可能对方领导就会重视一些,事情也就好办一点。
所以刘泌自己就不太愿意负责医院这一块总会事倍功半可能还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就直言省疾控去负责可能效率更高一点,把这块工作推给省疾控去做。
景衍没有多说,工作分配经所有人同意后,这个会也就开完了,工作中只要保持联系就好。
之后刘泌就自己去接洽现场采样的工作部门了,景衍又去找了领导和急传所的工作人员接洽密接者和医院的工作。
赵清衡和杜老师留在一边等结果,赵清衡想到刚才景衍同刘泌之间的剑拔弩张,不由心有余悸,说:“幸好刘科长和师兄没有吵起来。”
杜老师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像是天塌下来了也无法让她动容,“你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再说,即使有事,责任也砸不到你头上来,上面有高个儿的顶着呢。”
杜老师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性格很容易让人也镇定下来,不过赵清衡一想便知道了杜老师工作了三十多年依然没有升职的原因,杜老师能力不差,学历也有,也顺利升到了正高,但是,她真是太不愿意担责了,总认为责任有其他人背,自己只用干好自己那一点活儿就行了,这样的确轻松而淡定,但也真难以升上去,不过她这种毫无权力欲的淡然性格应该比较受同事喜欢。
赵清衡总归还是替景衍担忧,“刘科长毕竟是市上实验室的科长,两人公然闹矛盾,区上的老师还在旁边看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杜老师说:“刘泌那个小姑娘,就是太争强好胜了,这种关键时候,也不表态好好工作,一来就说不干脏活累活,还要功劳,那还干什么啊,回家去吃好喝好吧。别说景衍生气,我也生气。以前景衍就是对她态度太好了,她有什么要求都满足她,这下可好了,在疫情面前,她讲话都不过大脑。现在知道我们景衍也是有脾气的,她以后也知道要收敛一点了吧。”
赵清衡说:“她以前也经常这样和师兄说话吗?”
杜老师说:“怎么不是呢,经常这样,以前景衍都好脾气地满足她的要求。我之前就说过景衍,有时候也要硬气一点。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说我们就是个技术指导部门,给予下面帮助是我们应该做的,要让他们尊重我们,不是靠我们是上级,而是要靠我们的技术过硬,能够帮他们解决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对,我承认他说得对,但是这样,也要分人,有些人,你亲切地给他们帮助,他们知道感恩,遇到分下去的任务的时候,会好好做,那这种人就很好;但有些人,你越对他们好,他们越不把你当回事,反而轻视你。所以景衍现在也知道不能对所有下级部门采用同样的方法了。”
赵清衡赞叹道:“杜老师,你看得真明白。”
杜老师无奈道:“也是吃亏吃出的经验。”
景衍接洽好了所有工作之后,又带着赵清衡和杜老师去接收病人的三个医院里查看了他们的检验工作,以及从医院里拿回了已有的阳性菌株。后续的样本,则由其他工作人员每天运送。
回到单位实验室,已经是午后,大家匆匆吃了午饭,就开始了繁重的检验工作。
这时候密接者的样本已经送来了,第一批就有数百份样,这些样本里,景衍分了大部分给了Y和M市疾控,让他们出结果,只将阳性菌株返回给省实验室做复核和其他分析。
等到当天晚上,之前庄笙的样本、两位死亡患者的样本、以及其他确诊病人的样本培养出的霍乱弧菌的药敏结果和PFGE分型结果已经做出来,这些菌株霍乱弧菌都是O139群菌株,且药敏结果相同,都对强力霉素、复方新诺明、四环素、萘啶酸、氨苄西林耐药,对头孢曲松、弗诺沙星、环丙沙星、阿米卡星等敏感,且这些菌株的PFGE条带相同,说明这些人是来自同一株菌的感染。
并由此确认了这次疫情病人和密接者的用药方向,以及确定了这次疫情确诊病人暂时都是由同一株菌感染。
除此之外,实验室还自己对部分样本进行了毒力基因位点测序,以在第一时间掌握这次菌株的毒力基因情况。
霍乱至今已经发生了七次世界大流行,每一次大流行期的开始,均是由一个新的变异株的引入引起。因为人群对新的变异株缺乏免疫力,变异株因此容易蔓延扩散,就容易造成迅速流行。
引起这次疫情的O139型霍乱弧菌,最开始是1992年10月在印/度马德拉斯发现,这一新型霍乱弧菌群的发现,让霍乱疾病变得更复杂,甚至有专家推断,O137型可能造成第八次霍乱世界大流行。
又因为对抗生素的滥用,导致霍乱弧菌的耐药性越来越强,这也将让对这种传染病的治疗更加困难。所以监控霍乱十分必要。
而分析这次霍乱疫情的元凶这株霍乱弧菌的毒力和传播能力也非常重要。
实验室检验结果,每天都会报送给应急部门和卫计委,以科学的结果来明确展现疫情的具体情况。
杜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到晚上十点,便从实验室出来,找在办公室处理实验结果和写报告的景衍抱怨:“我这腰太疼了,实在没办法做了,我要回家去睡觉。”
景衍不能让她带病加班,只好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但强调了一句:“明天早上要按时来上班!”
杜老师无奈地说:“我知道。不过你也要想想小赵,她不会加完了今晚的班,明天还要继续干活吧。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有很多其他需求。”
景衍说:“我把我的加班床让给她睡,她可以在办公室睡觉。”
景衍嘴里的加班床不过是一张简易午休床而已,淘宝购买,几十块还包邮,睡着真不能说多么舒服。
杜老师只想对景衍翻白眼,“难怪你是单身,你这个样子,我要是有闺女也是绝不会让她嫁给你的。”
为什么说了一句话会被杜老师把后果上升到这般高度,景衍震惊了,“为什么?”
他完全不能理解杜老师的思路。
杜老师说:“你这也太没有怜惜之心了,你把小赵当牲口用呢。女孩子要回去洗澡,要换内衣,要用护肤品,你以为你把你那个破床让她睡,是多么大的恩典吗?”
景衍:“……”
景衍几乎要被骂得抬不起头,说:“你先回去吧,我把报告发给领导了,就去看看小赵,要是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我让她回去睡觉。”
杜老师翻了个白眼,拿着自己的包扶着自己的老腰出门了。
景衍把报告发出去后,就去实验室看了看赵清衡,赵清衡还在忙呢,被景衍叫了一声,她才抬了一下头:“师兄,什么事?”
景衍说:“你要回去睡觉吗?”
赵清衡笑了笑:“还是把这里做完了再回去睡吧。”
景衍道:“你做到哪里了,剩下的我来吧,你回去睡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晚上十点四十六,“你早上六点再来,可以吗?”
赵清衡看了看他,“我还是自己把这里做完吧。”
景衍道:“我来做接下来的就行,你回去吧。”
想到什么,又关心了赵清衡一句:“你在医院的朋友和两个隔离的朋友怎么样了?”
赵清衡说:“笙笙给我发了信息,说她没什么事了,她在今晚,已经有五六个小时没有腹泻了,医生给她换了药,药效起来,病情就好了很多,她今晚吃了不少晚饭,胃口不错。另外两个朋友的样本,我专门注意了她们的样,今天的刚才做了快检,出了结果,是阴性。我看她们并没有感染。”
景衍这下觉得好奇了:“你们四个人一起出去玩,怎么就一个人感染了,你们三个都没事?”
赵清衡回想了当天的事,说:“笙笙特别喜欢狗,她说她小时候在家里养过狗,那条狗陪伴了她的整个中学时光,被她当亲弟弟似的,平常睡觉都要搂着,在她上大学的时候,那条狗吃了被投毒的东西死了,她家里应该不知道她对那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狗死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她暑假回家没看到狗问起这件事,她父母才说狗已经死了。她之后就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我们昨天在桃树林里遇到一只死狗,她就对那只狗特别亲,摸了那只狗很多次,我们把狗埋掉后,她可能是洗手没洗干净,我们随后去买了桃子,她就用手拿了桃子吃,这样就被感染上了。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再次洗了手,我们被感染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说到这里,赵清衡就露出很可惜的神色:“我买了好几斤晚桃,准备带给大家吃,因为出了这次的事,我昨天已经把桃子扔进消毒水里了,不能吃了。”
景衍笑道:“身体没事就好,那几个桃子哪用可惜,等这次事情后,我请你吃桃子吃个够。”
赵清衡哼道:“我不爱吃桃子,那个桃子是买来给你们吃的。”
景衍:“那咱们就不用买桃子了,我也不爱吃桃子。我买葡萄你吃,这样可以吗?”
赵清衡没想到他一直记得自己喜欢吃葡萄,当即笑着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