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陈德忠葬礼请帖之后,吴铭一夜未眠。
给陈家老太太打了两遍电话,没说几句老人就说不下去了,在电话里哭哭啼啼。
老太太对吴铭不算喜欢,倒也不讨厌,一共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关系不算近。
吴铭不好多说什么,安慰几句,想起前些日子刘医生过世的事情,疑问就只能暂且都压在心里。
据老太太说,这请帖是差小儿子送来的。
本来要亲口说一下情况,但是小儿子性格古怪,不愿与别人交谈,所以等了挺长时间,不见吴铭回来,也觉得吴铭是个外人,就把请帖塞进信箱回去了。
但是再怎么说,也应该把话说清楚啊!
吴铭打了电话之后才知道,是老爷子前些日子回老家,路上遇上重大交通事故。
吴铭家里亲人不多,除了爷爷奶奶过世之外,很少遇到这种亲人离去的情况。最近周围的人接二连三突然亡故,倒是和那些武侠小说里的感觉不一样。
小说里大多英雄将生死置之度外,或是快意恩仇,这人命来去也快,几笔带过,唯有主人公周围的重要人物笔墨增添,凸显悲愤。
可不管是天大的冤枉还是倒霉,吴铭只觉得这周围人的突然离去,就和离去没什么分别。
得知了噩耗之后没有半点儿伤心、悲愤,只是失眠。平时不会想到的事情,一股脑的全在脑子里盘旋交替。
葬礼就是第二天,因为事故出在外地,尸体就在当地火化了。
回到上海的时候就剩一个小水晶牌和一个骨灰盒。
吴铭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早早赶去陈家帮忙。
家属来了不少,几乎没什么可以伸手的地方。都以为吴铭也是家属,就客客气气的招待。
一切安排妥了,来了几辆车,拉着人往墓地去。
和吴铭同乘一辆车的是老头子最心疼的小孙子陈小雷,之前见过吴铭几次。今天看到他来了,就非要拉着他同乘一辆车。吴铭也是从他嘴里得知这些细节。
几天不见陈小雷又长高了,剃了个小平头,穿着一件灰色棉服,袖子上缠了块黑布,带着红布条,证明这是死者直系亲属。
“开头辆车的是我小叔。”他说。
“就是他给我送的信儿?”吴铭心想,不如你打个电话呢。
陈小雷看出吴铭心思,接着说:“我奶奶不让,一定要正式的。而且我爷爷生前交的都不是普通人。什么当官的、军官、明星……就讲究这些。”
“哦。”吴铭心里掂量了一下,这么说起来就他是个普通人,那也就没什么好挑的了。
“我小叔是开货车的,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但是人实在,本来说要等到明早都行,昨晚家里这边来了亲戚着急等他接,一时又没找到你电话,就这么回事儿。”陈小雷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像是个孩子,有头有尾有条有理,吴铭连连点头。
“你爷爷是在哪儿出的事儿。”
“回老家的一段盘山路。都快到了,山上落石。我奶奶总说,是天意,离开老家大半辈子,回去就把命给丢了。哼,都说他会功夫,这叫什么会功夫,叫块儿石头给砸死了。”
吴铭听了这句话,鼻子一酸,说:“你爷爷是会功夫的。”
男孩撇撇嘴,不想再说什么。
车队赶早,一路上了墓园。
大概是小儿子性格随了老头子,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那二儿子在外闯荡做生意,性格完全不同,整个葬礼都由他来张罗,司仪都不用雇,一张嘴全凭他一个人说,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别人不服都不行。
到了墓园,吴铭才发现,这墓园停车场那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呢。
一个个穿着素色的衣服,看气质十有八九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从平时老爷子深居简出的生活中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怎么会和这些人打过交道。
其中有他旧友、同学……
一下车,吴铭就见到个熟人——孙正翌。
自从那次横店一别,他就没再见过他。这人在国内四处奔波,几乎两人就断了联系,如今见到各自心思沉重微微颔首。
那部古装武侠剧已经在电视上播出了,吴铭也看了,确实从里面找到自己了,但是已经被剪得就剩两个片段了,还跟柯正勤笑说这东西跟做鬼畜相反,一个往多了剪,一个往没了剪。
没了遗体,就不需要遗体告别了。墓园里把骨灰下了葬,按照他们的讲究,行了各种仪式。二儿子开始念悼词。几乎没人掉眼泪,也没人哭哭啼啼的,念完悼词,人人脸色伤感,也不知是为死人伤感还是为活人。
陈小雷在墓园里和他姐姐说笑被大人斥责几句就不敢再说话了。
直到再上了车,这次车队变长了,白事宴席在一家中式饭店里办,所以所有车都奔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行了,上了车就别憋着了。”一起被训了的陈小雨坐在副驾驶,一边对着遮光板上的镜子理被风吹乱了的长发,一边和陈小雷说话。
陈小雷也没说话。
这陈小雨念大学,看起来还是孩子气,小时候和陈小雷总是一起玩,但是长大了聚少离多,见了面就嘴巴不停的讲话,人都说是随了她爸。
吴铭只觉得恍恍惚惚,刚刚在墓碑前行礼的时候想要说话来着,似乎不是这个场合该说的话,就没说,回到车上,忽然感到遗憾,回头看的时候,墓园已经远去了。
赶上早上市里堵车,陈小雷睡了一觉,醒来忽然像是小孩子一样闹了情绪。叫司机开车回家。
“咱们还得去饭店呢。”
“先回去一趟呗。”陈小雷嬉皮笑脸的请求。
“你要干嘛?”
“我困了,不去了。你先送我回去,然后在到饭店去,也挺近的。”
“那可不行。你去坐一会儿吧。”
这司机不知是陈小雷的什么亲戚,一路哄着他,可越哄脾气越大。
只当他是之前被训了,心里还有气,不和孩子一般见识。
陈小雨说:“回去你也没饭吃。”
可是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小雷眼泪唰唰的就掉下来了,嘴里还犟:“怎么没有饭!昨晚剩的还挺多的。”
“大男子汉,你、你哭什么。”陈小雨慌了,没想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掉眼泪犯法吗?”陈小雷嘴巴上就是不饶人。“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老头子那罐子蜂蜜昨天没从阳台拿进来,说不定要被放坏了。”
这不是不能理解,十年前爷爷奶奶过世的时候,他可不就因为爷爷的那条烟差点被爸爸拿走送人,哭得稀里哗啦么。之前爷爷就跟他讲那些武侠,现在又看到相同段落,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像还在。
白事讲究盘子不能往上落,如果是平常人家会安排人在门口收礼金。陈家没安排这个,老太太说,人走了,钱给谁花去,坚决不收。
一般按身份分桌,吴铭莫名其妙的就被陈小雷拉到和老太太他们同桌了。
陈小雷父亲也在这桌,知道吴铭这个人,看了一眼不太高兴,叫陈小雷别老粘着吴铭。
老太太打圆场,吴铭才得以坐下。
吴铭知道这敌意是怎么回事,多半是因为这大儿子是知道他吴铭是被陈老爷子骂出去的。心里一直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在网上评价又不是很好,现在在场的除了自家亲戚以外,那些客人非富即贵,吴铭坐在这里实在不妥。于是话里话外总是挤兑吴铭,就连陈小雷都听得出来。
“爸、妈,我得回奶奶家一趟。”
“干什么?”
“东西落下了。”
陈父实在觉得这儿子不省心,妻子又在旁边马上应允了,于是说:“赶紧回去,然后过来。”
“好。”说着跟妈妈伸手要钥匙。
妈妈问:“你自己的要是呢?”
“不是一起放在你那了吗?”
当妈的忙了一早上实在是忘了这些了,在挎包里怎么都没找到,不但没找到陈小雷那把,自己那串也没见到,转而问丈夫,回答是不知道。
这周兰是个急脾气,什么东西不见了心里就放不下,于是辗转到各桌询问,都没找到。
“哎呀!怕不是丢了!”
“两个全丢了?”丈夫追问。
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说:“先别找了,拿这把吧。”
陈小雷拿了钥匙,拉着吴铭和陈小雨就往外走。
“哎?你带着他干嘛?”
陈小雷他父亲见吴铭要跟着一起去,突然跳起来,他可不想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再进自己家,之前老爷子背着他们请他回家,现在想想都后怕。
陈小雷跑得快,知道父亲肯定管得多,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俩人就跑出去了。
等他父亲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已经过了马路,拐了弯儿了。
这里距离陈老爷子家不远,两站地,但是这种时候长子不能离开,所以站在饭店门口,陈升憋气直跺脚。
转过头回到席上,追问妻子钥匙的事情,这才闹清楚。
当时有人说要上楼拿东西,借走了钥匙,至于是谁,当时人乱想不起来了。
“两把钥匙,你都借出去了?”陈升纳闷道。
周兰摇摇头,说:“我就把小雷那把单个儿的给那人了。”
“那你那串呢!”
要知道周兰那是一串钥匙,单位办公室的、双方老人家的、自己家的……那要是丢了真就麻烦了。
“要不我去看看是不是掉在车上了。”周兰此时已经急的满头是汗,出去在几辆车上都找了个遍也没找见,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
陈升追问:“怎么?丢了?”
“不对,肯定是在包里的呀!”
“那你向包里要啊!”陈升脾气也上来了,烦心事儿真是一件接一件。
周兰回到席间,也吃不下去了,思来想去,过了一会儿,稍微侧向陈升小声说:“你说,会不会是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