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墓地。初冬的第一场雪并不大，但却足以给每一块墓碑都添上一件白色的“新衣”。墓地广阔，干枯的树枝和黯淡的太阳让广阔更加凸显了氛围的萧瑟。
我的内心涌动出一种凄凉之感，伴随着杜心宸推着我的轮椅压在雪上的嘎吱声，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就像反反复复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样，毫无意义，却在用耗尽热情为代价地进行着挣扎。
“心宸，在这里停一下，我想看看山那边的风景。”
“好。”
轮椅不再被推动，我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手和脚依然被结结实实地捆着。
墓地四周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因为白雪覆盖而显示出另一种气质的美感。尽管是美的，但我却不愿意多看一眼那样的风景，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也关闭了电子义眼，终于，我又可以让自己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潜，跟我们走吧。”“潜，你太累了，应该放下了。”“潜，你一手毁了世界，你欠这个世界一个交代。”“潜，你比他们勇敢，你要带头结束这一切……”
我脑中浮现出很多人的影子，有逝去的安迪、达明、银墨、利奥、赫连羽，还有那些在组灵大战中死去的战士和普通居民。他们的影像不断浮现，又不断逝去。他们有的笑容亲切，让我深感内疚；有的横眉立目，让我深感痛苦；有的绝望平静，让我深感悲凉……但无论是怎样的姿态，我都感到，我其实应该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不应该在苟且得活着，哪怕是以维护秩序的名义，哪怕我只是想赎罪，这些都不是我还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潜，作为boss，你应该带头……”
“带头做什么？”
“死去。”
“为什么？”
“世界被搞得一团混乱，生灵涂炭，生物混杂，一切犹如异样的死寂空间，这不都是你当初的贪心？你希望用组灵科技改变一切，你希望创造更独特的物种，都是你的自私才酿成了悲惨的局面。”
我脑中已经没有了人物的画面，但声音却还依然清晰，浮出来的声音在和我对话，它让我感到，我独活于世是一件可耻的事。可我该如何结束我的生命呢？我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我都没法杀死我自己。
“心宸！啊！——”我发出了突然的惨叫。
“怎么了，潜？”心宸被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坏了。
“我的头像炸裂一样疼痛，快把我送回治疗室！”我大喊着。
很快，心宸打开了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墓碑，墓碑的底座左右打开，成为了进入地下办公室的入口。我被推入入口，又搭乘电梯，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深达500米的地下。
进入了治疗室，随时候命的陈杰克和伊莱已经等在那里。我身上的绳索被扫描解开，两个人把我从轮椅抬到了治疗舱里。
就在新的绳索还没被激发之前，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了治疗舱，看到了距离治疗舱最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注射用的针筒，还带着尖利的注射针头，好不犹豫地，举起针头我就朝着自己的颈动脉刺去。一股鲜血喷射出来，我竟然感到一种解脱之中的畅快淋漓之感。突然有人击打我的后脑，一阵剧痛，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在一片无比黑暗的世界中，我听到了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潜……”
“你是谁？”
“我是你。”
“你怎么出现了？”
“我来告诉你，你失去了自由。从那一天你在化灵动物园看到纪晓合惨死以来，你就进入了一个被别人安排好的棋局。你看，你的命运根本不受你自己的控制，你的身体里被植入了各种芯片，各种仪器，你的意识空间也被人监控，你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你就连死这件事都要被人摆布。”
“你放心，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被人摆布了，我一定能死成！”
那个和我对话的声音消失了。
“潜？”
我感觉有人在拍打我的脸，而且他很使劲儿，我的左右脸感到了疼痛。
慢慢地，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围在治疗舱四周的人：陈杰克、伊莱、还有我的父亲廉志森。
我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但我无法抬起手，这一次，我全身上下都被更加密实地捆住了。我就像一个进入了棺木的木乃伊一样，只不过，我的棺木是治疗舱，我的裹尸布是锁链。
脖颈上的刺痛提醒着我，我曾经用刺穿大动脉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刻，伤口上应该被粘上了医用绷带。
“你醒了。”父亲温和却又平静地看着我。
“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被你们救了，我是应该表示感谢呢？还是应该表示抗议呢？”我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潜，你中了一种‘意识病毒’。它绝不仅仅只是一种被植入的鲸类灵元素，它是一种可以无限触发你悲观情绪，并且可以不断诱导你自杀的意识模式。”父亲的手腕挥动，治疗舱的上方出现了一块投影屏。
投影屏上显示出一个有XY横竖向两条坐标轴的图案。
一条逐渐由低到高的曲线上标注着“由浅入深”的字样，曲线上每隔一段距离，又会标注出其他的字样：“信息控制”“行为干预”“人格摧毁”“扩大影响”。
“这是什么？”我歪着头问。
“这几天，我们虽然一直捆着你，但我们在你的座椅上，轮椅上，捆着你的绳索上都使用了最先进的检测仪器。你的意识，心跳，血压，还有其他的生理指标，都在我们的检测范围内。通过检测到的数据，我们做出了这条分析曲线。”陈杰克就像心领神会，他知道我在向他求证合理的解释。
“嘿，潜，你中的这个‘意识病毒’，就像被人为植入了癌症细胞。一旦它存在，它就会无限生长，并且破坏掉好的细胞。但它是有过程的，它没有想把你一下子置于死地。所以，这条分析曲线是‘由浅入深’的。”伊莱的一只手扭了一下我的脸，他让我看向他。
“基本上，这个病毒的发作要经历三个过程。首先是‘信息控制’，也就是，它会屏蔽掉你几乎所有的正面情绪，只留下那些对你来说黑暗的，伤痛的，让你无法改变又内心隐隐作痛的事实。你想想，是不是这样？”陈杰克又用他的手把我的脸扭向了他的方向。
我想了想，还真是如此。我自从失明以后，就总是不断看到纪晓合，应烟诺，还有那些死去的专家，普通的居民，我还对于自己是一个怪物而深感痛苦。任何人，事，物在我面前引发的都是悲观与绝望。
“第二个阶段，就是‘行为干预’。也就是，让你不断忽略自己的价值，而是把自己与某个群体融为一体。比如，那些已经死去的专家和战士，甚至是集体自杀者，都让你觉得，你应该为他们负责，你更应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就和鲸类的‘集体意识’十分相像，它们发现同伴遇到危险，或者领航鲸想要寻死的时候，它们就会因为自己是集体的一员这种念头而毫不犹豫地跟随着赴死。”伊莱又扭我的脸。
“第三阶段就是‘人格摧毁’。让你彻底陷入到‘习得性无助’的状态里。也就是一只总被欺负的狗，即使有了反抗的力量也会因为惯性的记忆和模式而放弃抵抗。你，就逐渐陷入到这种状态里了。”陈杰克又要扭动我的脸时，我大喊了一声“停！”
围在我身边的三个人立刻紧张起来，他们谨慎地观察着我的变化。
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他们做的分析。我想了想，究竟钟柏、艾菲、夏寒、彭梓幽他们带给我的事情的进展，是不是真的让我唤起了希望呢？是啊，其实并没有。我甚至觉得，无论是找到专家也好，还是知道了鲸鱼的发声赫兹也好，概率极低的成功性还是促发了我内心里的绝望感的。而且，我也不认为陈杰克和伊莱他们会成功，他们显然无法完成把鲸鱼的灵元素与我的意识空间进行剥离的高难度操作。
“没错，我是有‘习得性无助’，觉得自己是个应该死去的坏人，也觉得没人能真正救得了我……”我坦诚了我的想法。
“所以，你就达到了最后一个阶段‘扩大影响’。这个阶段里，你想死的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你会偷偷隐藏这个念头，骗过那些想救你的人，这就是你为什么假装头痛，骗我们打开你的绳索，好方便你刺穿自己颈动脉的原因。”伊莱终于挪步到了陈杰克的身边，他们两个人不用把我的脸扭来扭去看着他们了。
“不过，这个阶段的可怕，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死这么简单，你还有带着更多人一起去死的念头。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次的集体自杀案，都有一个或者多个领头人的缘故。”父亲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是这样……”
我冷笑一下，几乎是不自觉地就笑了。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正酝酿着带他们，也许是所有灵墓的专家和战士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