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纳格是康居人,对唐朝人的这些古怪说法没太放在心上。这两个唐朝士兵也都是西部人,他们虽然也知道这山里有古怪,却只是听说而已,没人真见过那些白发鬼,也没人真见过有人进山死去。苍茫西域,那座山没有奇闻异说呢?
众人安安稳稳睡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没有任何怪事发生。
众人翘首期盼的封常清等人也没有回来。
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大家虽然都不说,但是都明白,封常清等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安禄山却回来了。
众人正聚集在洞口吃饭,有个贡女突然喊了一声,说山下有个人。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安禄山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山坡上爬来。
众人一直看着他爬到半山坡。安禄山抬头看到众人,也愣怔了一会儿,才继续朝上爬。
来到众人面前,他一屁股坐下,长出一口气,说:“你们都还活着。”
那个拦着他的唐兵说:“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啊。”
安禄山苦笑,说:“我倒是希望我的估计是错的。兄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好吗?”
安禄山是半路遇到了巡逻的小勃律士兵,对黑鬼山周围又不熟,怕自己再走回去,就回来了。
众人吃完东西,就商量回去找一找封常清他们。屠纳格有些担心,害怕这两个唐朝士兵会抛下他们自己溜了。年长些的士兵安慰她说:“屠小姐放心,安西都护府有军令,如果我们敢抛下任何要进入大唐的外国公使,都是要砍头的。何况,这路途遥远,大家在一起都能互相照顾。”
屠纳格听人家这么说,勉强笑了笑,眼泪却差点流出来,她说:“败落至此,让两位大哥笑话了。”
两位大唐士兵出山,出去寻找封常清,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安禄山那那个康居士兵在山口等着他们,看到两人疲惫之极的身影,安禄山和那个康居士失望之极。
两个唐兵看到他们,第一句话就是:“封大人回来没有?”
安禄山摇头。两人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封大人吉人天相吧。”
四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皆心情沉重朝山上走。
屠纳格等人在山上忐忑不安地等着这两个唐兵。看到四人一起回来,大家是又喜又恼。
两个唐兵告诉屠纳格等人,山外的小勃律大兵虽然少了些,但是还是把住了各个要紧路口,很多山上能看到小勃律大兵的帐篷。所以,他们也没能深入到那边山里寻找封常清等人,只是在外面他们常经过或者歇脚的地方转了转,什么都没发现,好像他们都没来过。
屠纳格现在想起这黑瘦矮小,瘸着一条腿的小个子男人,跟刚看到他时的感觉就大大的不同了。一开始她看到这个相貌有些猥琐的男子,觉得心里不舒服,感到极度失望。现在想想,此人处事干脆利落,有担当,论武功也许不行,论才能真是不输于滕武和檎夷。
三人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但是屠纳格心里隐隐的觉得,他们三人应该都还在,还在寻找她们。
希望他们安好。
“我们不能等了。万一小勃律人封锁了前面的出口了,我们可真就插翅难飞了。”一个唐兵的话,把屠纳格从哀伤中惊醒。
“喔,那我们不等封大人……他们了?”屠纳格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按照唐兵的说法,他们到达前面的那个客栈,很快就可以翻越葱岭,到达大唐的实际控制地域。这个封常清可以不管,滕武和檎夷显然不知道这个客栈,那凭他们两人,如何才能到达唐朝地界?
在这里等一天,他们就多一分汇合的希望。黑鬼山旁边的那条官道,就是他们计划要走的道路,檎夷和滕武要过来,这条道是必须走的。康纳格在白天已经试过,在山顶,就能隐约看到那条官道。整个白天,她都与那史平落一起在山顶守着,守着她们的希望和牵挂。
“是的屠小姐。当下小勃律集结大军,封大人下落不明,我们需要赶紧回去报告都知兵马使大人。”
“都知兵马使?”屠纳格对这个名词有些生疏,不由得重复了一边。
“是的。都知兵马使高仙芝大人。”
“高……仙芝?”屠纳格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
“高大人可是年少有为,有胆有谋。经过他管辖地带的商人,无论是唐人还是波斯人,他都以礼相待,因此高大人在商人中威信很高呢。”安禄山说。
那史平落干脆利落,说:“两位军士大哥,能帮我们找找我们的人吗?”
两个唐兵一听,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岁数略大些的说:“你们的人?这位小姐说的倒是轻松,别说是我们不知道到哪里找你们的人,即便是知道,现在到处是小勃律和大食大兵,谁敢去找啊?你们还想不想到大唐去了?”
大唐士兵说的是实情,那史平落也不由得叹口气,说:“这么说是没有办法了?”
年龄小的这个插话说:“各位大姐都原谅些吧,我们哥俩能把大家安全的带回大唐去,就是万幸了。别的我们真是无能为力。”
众人想了想,觉得两人说的也是实情,就都不说话了。
安禄山还是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已经黑蒙蒙的群山,对年龄大一些的黑壮唐兵说:“大哥,我们……还是到山脚下歇一宿吧。这大山里……终究……。”
唐兵打断他的话,干脆利落地说:“你喜欢到那里都行,你自己走我们都不拦你。别扯上大家伙,成吗?”
安禄山尴尬地站在一边,康纳格过来说:“你不是第一班岗哨吗?别胡想了,昨天晚上都好好的呢。”
安禄山和其中一个唐兵值第一班岗哨。安禄山虽然决意留了下来,但是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因此,那双眼一直盯着黑黝黝的山峦,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里面跳出来。
一直到他们换岗,传说中的白毛怪物也没有出现,安禄山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屠纳格和那史平落也是半宿没有睡着。她们担心的倒不是什么阴邪之物,她们担心的是明天随着唐兵进入他们的路线后,万一檎夷滕武或者别的康居士兵一路寻来,恐怕就要落空了。
二人嘀咕半天,想了无数没用的办法,最后不得不决定赶紧进入大唐地界再说。到了大唐地界,找到大唐的将军后,求他们发兵寻找。
想到刚刚遇到滕武,滕武就生死不明,屠纳格心里就阵阵的作痛。小的时候,滕武几乎是他们家的一员,他们一家人走到那里,滕武就跟到那里。父亲忙于国事的时候,家里的任何事儿,都是滕武一手处理。对于他们家来说,没有了滕武,几乎就处于半瘫痪状态。
父亲因为处战不利,被国王下狱后,家里的奴仆走光,她跟着母亲被送到边地牧羊,在边地的寒风中,她边跟着母亲奔跑着放羊,曾经多次问母亲滕武哪里去了?滕武呢?每次母亲都是泪水长流,不说话。有一年大食人包围了她们委身的小村子,她们母女赶着羊群不敢回去,在山里躲了二十多天。恰遇大雪封山,两人没带火种,两人差点冻死。母亲感染风寒,几度昏死。母亲怕自己死在山里,曾经对她说:“孩子,按照康居国法,我死了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你好好记着,你要想法找到滕武,他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屠纳格当时对“一辈子”的意思不太明确,根本不知道这是母亲暗示她可以把终生托付给滕武。她只是觉得,父亲被国王抓起来了,只有这个滕武才能帮助她们。
后来,屠纳格渐渐长大,她才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深意。她虽然没觉得自己一生非要托付给滕武,但是她也一直在尽自己的力量在寻找他。
没想到找了许多年踪影皆无,竟然在使团中遇到了这个滕武。看到他的一刹那,屠纳格真是百感交集,那种沉积了接近十年的非常复杂的感情山呼海啸,让她突然明白,他真是这个世界中自己唯一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可是造化弄人,她是作为贡女的身份出使大唐的。贡女是什么人呢?虽然看起来个个穿绫罗着绸缎,好似身价千金,其实都是一群失去了自由,要用自己的才貌甚至身子取悦大唐皇帝的人。
屠纳格曾经暗中动过跟滕武逃离使团,去过逍遥日子的念头。但是想到康居被大食人屠杀的百姓和士卒,想到苍老的老国王和还在监狱里的老父亲,屠纳格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想到滕武生死不明,屠纳格就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她想哭想喊,最想亲自回身去找滕武,哪怕死在路上。
可是,这么多人在看着自己啊。自己哪里有抛弃她们的权利?
屠纳格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听到一声恐怖之极的喊叫。
屠纳格爬起来,忙把周围的姐妹一个个叫醒。此时不只是有他们的岗哨的恐怖喊叫,后面还跟着排山倒海一般的脚步声。
那史平落问:“是小勃律人吧?”
屠纳格督促说:“都快跟我逃命!”
众人来到洞口,外面的情景她们看呆了。前面是两个绝望喊叫奔跑着的士兵,他们的后面,竟然真的是一大群白衣白发连脸都是雪白的“东西”。这群有人的样子,却白得吓人的“东西”像海浪一般朝山坡上涌来,那两个值夜的士兵在前面连滚带爬,眼看着就被这白色的海浪淹没了。
那史平落喃喃:“这些东西真的是鬼吗?”
安禄山和剩下的一个唐兵站在洞口。安禄山声音都哆嗦了:“终于出现了!竟然真的有白发鬼!”
看到一向大胆的那史平落都害怕了,康纳格知道,自己现在不能退。她狠狠地说:“有什么怕的,大不了一死!”
屠纳格这么这么一说,那史平落倒有些镇定了,跟着说:“姐姐这话说的有理,大不了一死了之!”那史平落恢复了霸气,转身对站在旁边的安禄山说:“小兄弟,你可是男人,拿出男人的样子来行吗?你可是大唐男人,别让我们小女人笑话。”
安禄山哭唧唧的样子,说:“这些东西不是人啊,我哪里有什么办法?”
屠纳格看到他们离洞口越来越近,冷静地说:“不要逼人家了。安兄弟,你觉得咱有什么办法能从这里逃出去?”
安禄山非常无奈:“能有什么办法?我……对,火,或许……或许火能行!”
屠纳格精神一震:“那快点火!”
那个唐朝士兵说话了:“火没用,兄弟,他们是人,不是你说的什么鬼。”
众人一愣,那个唐朝士兵突然说:“对了……快把剩下的肉干和炒面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那史平落惊讶了:“剩的不多了啊,扔出去我们吃什么?”
屠纳格却明白了这个唐兵的意思,说:“扔!要是命都没了,还能吃吗?”
众人还没动弹,那个唐朝士兵走到洞口的袋子旁,抓起一把肉干,朝着白色的海浪就扔了过去。
海浪猛然一愣,突然就变成了漩涡,朝着肉干落下的地方就冲了过去。唐兵和安禄山大喜,朝着他们又扔了几把,众人趁他们只顾得上抢东西,无暇他顾,一阵风冲出洞口,朝着山坡左侧就跑。
那些白衣白发人不傻,有一部分哇哇叫了几声,朝着他们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