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的餐厅里,谈话勉强继续。
丽莎父亲问:“一洋,你刚刚说从幼儿园做起,是从底层做起的意思么?”
“嗯,就是从幼儿园做起。”
“那意思就是从基层做起,比如先做个小文员什么对不?”丽莎母亲忍不住补充。
“不是,是从幼儿园做起。”毫不犹豫地再次纠正。
二老一怔。
白父再也忍不住,将声调提高了一倍:“什么叫从幼儿园做起!”
白一洋不慌不乱从包里拿出指甲钳开始修指甲。
“就是当幼儿园老师喽。”他说,并很快转换了一种稚气的口吻,“阿姨我要拉稀稀……kindergarten,YOUKNOW?噢,对了,我在美国学的就是这个。嗯,明年我还想去趟德国进修学前教育博士,德国幼教可是世界一流呢,对了,丽莎,你喜欢BABY么?”
丽莎刚刚想说话,白一洋的手机忽然响了。
“wait。 ”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在这个硕大而寂静的餐厅里显得突兀异常。
男声说:“亲爱的,你在哪儿?”
呼呼呼,一阵冰雹掳过所有人的神经。
白一洋起身向各位示意,“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说完匆匆地朝着门外小步跑去。
进口墙纸映衬下的时针缓慢地走着,发出不慌不忙的嗒嗒声,它的漫不经心,更衬得屋子里的三老一小如坐针战,谁都希望今晚的这场糟糕的剧目赶快落幕。
白一洋捧着电话回来。
“我呆会就回来了,乖。在家等我噢。”
一记清脆的亲吻声,配合着泛滥的害羞,顿时,满地鸡皮疙瘩。
事实再明显不过,精修多年淑女之风也容不得这种羞辱,丽莎快速的夺门而出很快带动了二老的紧随而上,他们的字典里,写满这样、那样、可以、不可以,比如门当户对,又比如——正常的性取向。
一阵桌椅脚步的混乱结束,是冰似的寂静。侍者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把这个快要膨胀开的战场,留给大厅中间的一老一少。
瞪!
狠狠地——瞪!
如果目光是武器的话,老人一定会把眼前这个叫作儿子的东西瞪出个大洞来。瞧他都干了啥?不,他明明知道自己干了啥!
“几次了,你说这是第几次了?每次不是把人吓跑,就是把人气跑,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光了……”
指甲钳是道具,配合着漫不经心的表演更上一层楼。继续,嘿嘿。
“怦——”
枯树般的手重重的砸向桌面,刀叉盘勺碰撞的金属杂音来为这位老者虚张声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侍者们捏紧手中的托盘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动就会扎爆那个快要炸裂的气氛。
一个细碎的声音蹦出来,指甲钳掉地上了。花样美男满脸“惊恐”望着父亲。
演!你再继续演!
“大学学幼师和一群女人天天泡一起我也就忍了,好不容易送你出国,你竟然还瞒着我继续学这一套,回国居然又跑到幼儿园去混,你……你什么时候听我一句话过?我还是不是你爸爸?那么大的上市集团,你真想让我交给一个幼儿园保姆来继承?”
太有道理了,所以你可以让其他人去继承,“继承”这种伟光正的事情属于伟光正的人,什么?我属于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白一洋就是白一洋,有个名字就够了。
心里七嘴八舌,眼神却是恭恭敬敬,妥妥地端着身子,手臂自动拉长伸向了地上的指甲钳……
老人血管暴涨,抡在桌上的大手,顺势向白一洋揪去……
小子嗖下从座位上弹起,完美的避开了父亲的大手,朝着餐厅的角落里滑溜而去。
“你给我站住”白父叫嚣道,餐厅虽大,可也经不起这样来回的追逃,几圈下来已气喘吁吁,指着儿子,几百个字卡在喉咙口愣是出不来。
儿子蹲在角落,身体缩水了几倍,眼泪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爹地,从小到大,我都努力在配合着父亲您,可是……可是儿子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啊,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老人虚脱似的跌回座位,怔怔发呆,儿子是天生的演技派,今天的一切都是超常发挥。作为父亲,哑口无言。
他叹着气,打量着儿子。一对秀气丹凤眼,白得透得出水的皮肤。七咫男儿,生得这么副相貌,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一切都是她的影子。
她,又想起她了。
第一次见她,她正带着一群伢儿春游,她抱着某个尿裤子的男孩轻轻责备,画面很美,至今难忘。没办法,每次端量这小子时就跟着想到他母亲,那是段充满阳光的日子,可惜短了。自从出了那件事,或者说,她去了天堂,便没了。
奇怪,一腔子气也跟着没了。
他擦了下眼角,这才发现那儿有点湿,只是条件反射,反射着连自己都没觉着。有些东西,随着时间,早就藏进了心里,藏得无影无踪。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只要他不娶鸡娶狗娶男人,什么都随他去吧。
老人叹着气,起身摇摇晃晃朝着门外走去。
白一洋怅然看着父亲的背影。他最不愿见他这个模样。不怒反让,这使得他对这个叫作爸爸的人物感情复杂了许多,他只想简单地恨他,做所有与他意愿相反的事,他通过报复父亲来完成对自己的施舍。他觉得自己是个弃儿,需要靠施舍来寿终正寝。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再也没有原谅过这个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父亲。简单的恨多好,就比如简单的爱。一清二楚,两不相欠,然而,它们却喜欢抱团,喜欢纠缠不清。在他看来,不过是世界在掩盖狰狞面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