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地方落座，开始点菜，服务员将菜单递到钟青面前，周宇强也直接道：“想吃什么，随便点。”就像是做东的人是他一样。
钟青但笑不语。
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连忙屏退了服务员，自己拿过来菜单认真地看，“我来念给你听。”
他将菜单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连每道菜辣与不辣，推荐上标有几个赞也一一详细说出来。
“有喜欢的吗？”最后他问。
钟青报出了两个菜名，都是清淡的家常小炒。
“剩下的你来吧。”
“好。”周宇强也点了几个后将菜单还给服务员，重又坐下。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周宇强看向钟青。
四周光线幽暗，古朴雅致的装修，桌案也是古色古香的调子，案上的餐具，造型清奇，花纹别致，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就连空气都似浸了幽香。
钟青坐在对面，脊背挺直，碧色的长裙熨帖地包裹着纤瘦的身体，她的眼眸微微垂下，眸光凝滞在案上的一点，像是沉思的模样，眼中有一抹明媚的清澈偶尔流淌。
他与她，从未像这样相对而坐过，离得这样近，这样亲密。
第一次。
“谢谢你请我吃饭。”周宇强道。
他的话惊扰了钟青的凝思，她抬起下巴，微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明亮却又显得雾气迷濛，眉睫在灯火映照中投下片暗影，似乎潜藏着密密麻麻的心事。
周宇强怔了一会儿，胸腔里开始充斥起满满的不知名的也不能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却又半点讲不出来，亦难以梳理，他沉吟了会儿，刚要开口，钟青的声音淡淼飘来，“周律师，偌大的城市中如果要找一个人，除了去派出所查看，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宇强一愣，“可以拜托私家侦探去暗暗寻访。怎么你有人要找吗？”
钟青没有立刻回答，放在桌上的手自然蜷缩，指尖纤白如笋，周宇强看着她的食指在桌上几不可察地划动了几下，“嗯。是有一个人……和我是同乡。”钟青道。
“哦？”周宇强问，“那需要我帮忙吗？我认识几个私家侦探。”
钟青沉吟了下摇摇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周宇强应了一声，其实他很想问一问这个同乡是男是女，跟她什么关系，为什么想要找他。
他内心猜度着，大概是男的吧。可后面的一系列疑问不好仔细追询。
而这个要找的男人，跟她会是什么关系？
他心底突然有点惴惴。
这时菜陆续地上来了，周宇强体贴地为她布菜，但是随后却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她能精准地夹到每一道菜，就像是在盘子底下安了定位系统。
“有点惊讶是吗？“钟青笑了笑，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对我们盲人来说不算什么，我们虽然视觉不行，但嗅觉听觉味觉触觉都比正常人要敏锐。生活中的常规小事难不倒我们。”
周宇强由衷称赞：“是，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我想象中的盲人不一样。”
钟青微笑，额前有一绺碎发落在眉间，她随手往上掖了下，就像寻常的年轻姑娘那样，“我习惯把自己当成一个健全的人，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在正常人眼里，我是个盲人，而在盲人堆里我是个正常人。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你是自幼就眼睛不好吗？”周宇强忍不住问。
“不是。”钟青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从十五岁开始视力减弱，一点点地逐渐看不见的。”
周宇强讶然的同时心底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起来，他知道后天失明是要比先天眼盲者所承受的痛苦更深。眼看着世界逐渐模糊，种种美好的事物一天天朦胧不清，隔上一层又一层细纱，直到完全陷入黑暗，其所带来的巨大落差和折磨，他根本无法想象。
而现在钟青坐在他面前，微笑着，云淡风轻，似乎目光还能落在他的脸上，可以将他从里到外都看透彻，“我从小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从出生起就开始进行盲人训练了。”
今天的生活是她兢兢业业准备了前半辈子，积淀了所能做到的一切细节，努力而战兢地迎来的。
周宇强内心震动。
“为什么会这样？”
“是遗传吗？”
钟青笑了笑，没答话，额前的那绺碎发重又滑了下来，轻散在光洁的眉宇之间，温凉柔美。
两个人重新静默。因为先前的谈话，周宇强觉得他们之间融洽亲密了些，就像是朋友一样的关系了。
她跟他聊了心事，聊了眼睛，聊了过往。
接下来是筷子碰盘的声音，钟青吃相很文雅，周宇强时不时看她一眼，虽然知道自己的偷看不会被她发现，但她的眼睛过于晶莹和深邃，她的其他四感过于灵敏，让他不敢太放肆。
她吃饭的时候脊背依旧挺得很直，黑而直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头顶的雕花仿古灯笼洒下朦胧光影，为她周身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氛围，如老电影里不经意流出的片段，孤独安静，隔绝疏离，与世无争。
在默然咀嚼了无数口饭菜，周宇强终于察觉出来一点，今晚的这一顿饭比以前都要鲜美。
而对面坐着的女子，无论每一处，都是世间的独一无二。
似乎在这一霎，他固封了二十多年的心，连读书时都没有拨动过的古老的弦，在这一霎，铮地一声。
清脆，深远，如同天际传来，撕裂一片空濛，随即无痕。
他，放下了筷子。
连续好多天搞不明白的事情，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懂了。
“钟青。”周宇强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却在这时音乐声猝然响起，是钟青的手机。
空明悠远的唱词，竟是首齐豫唱的《心经》。
“青姐，不好了，刚才房东来了，说要收回房子，不让咱们继续开店了。”柳小美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急切中带着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