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长歌,他二人的面色都变得不好看了些,夏侯洵的声音甚至有了些哽咽,不过他掩饰得很快,生生将心中涌起的悲伤抑制,再抬眼时,一片清朗。
“自此,百里家彻底灭门,普天之下,有谁还会知道玉玺的下落?”
秦牧眠仰头灌了一口酒,笑答:“唯有大瀛真正的王,才有资格知道玉玺的下落。”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夏侯洵却也隐隐感觉到其中的深意,一口烈酒灌下,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玉玺的下落?”
秦牧眠笑笑,不言。
夏侯洵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知道玉玺的下落?”
秦牧眠指了指天:“若我知道玉玺的下落,那这天上,为何还会出现两颗帝王之星?”
“你的意思……”
“你我是天定之人,有资格争夺大瀛的天下,登上无上宝座。成者王侯,败者寇,不如好好较量一番!”
夏侯洵仰头大笑起来:“好一个成者王侯败者寇,只是如今你黎国有精兵几万,而我呢,寄人篱下,匹夫一个,如何与你较量?”
秦牧眠缓缓道:“我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大瀛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太子爷是其中一个,毕竟,你我曾爱上过同一个女子,不是么?”
再一次提到长歌,两人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莫要看秦牧眠一脸的无所谓,殊不知,说出的话语是在挑衅,可心里却已如被刀割了一般。长歌已死,他却再一次利用了她,用她来激夏侯洵,只为为他踏平天下的道路走得更顺畅些。
白芷姻说得对,长歌不过一枚棋子,需之则用,用之则弃,他秦牧眠,着实是没有心的。
长歌已死了,那么,他留着心,还有什么用呢?
他的话果真有些效果。
激将法,还是拿心头的疮疤来激他,夏侯洵不可能心平气和,他瞪着秦牧眠,两眼血红,如一头发怒了的老虎,将要向眼前的猎物扑去。
“你若再提长歌,休怪我不客气!”
秦牧眠抚掌笑道:“这样的太子爷才是让我佩服的太子爷,想要荡平天下,没有这个气势,太子爷,你必输无疑。”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侯洵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也不得不开始对秦牧眠钦佩。
“你要让我怎么做?”夏侯洵问。
“我既已说过要与太子爷公平竞争,便决不食言。那些投降的士兵,我与天凰一个不留,你统统带去,大瀛的诸侯国众多,太子爷带着连将军训练出来的兵,尽可去选择你中意的城池去收复,是安抚还是强攻,我管不得。你要知道,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增加你手中的兵力,他日对付魏忠的禁军,也容易些。”
夏侯洵觉得不可思议:“你这是在帮我?”
秦牧眠摇了摇头:“我也是在帮自己。弱肉强食,胜之不武,你我公平竞争,无论谁登上皇位,长歌地下有灵,会安息。”
又是一阵酸楚漫过心头,他二人都住了声,只听闻酒水激荡酒坛发出的嗡响,如他二人此时澎湃的心,都为一个爱过的女子而湿润,满腹柔情。
梓莫在内室隔帘倾听着,内心也如他们一样,酸涩无比。
她知道,在夏侯洵的心中,自己永远不及长歌重要。
因为清醒,所以更疼。
外室沉默了良久,却,忽然一阵巨响,是酒坛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梓莫甚至可以想象那陶土如何分崩离析,坛中剩余酒水如何飞溅,正如夏侯洵心头淌出的泪水,豪情万丈,却又柔情缱绻。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夏侯洵在此立誓,与南宫牧眠共夺江山,成王败寇,永无反悔!”
竹吟醒来时,竟有些微怒。
那两瓶毒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吞下的是黑瓶里的,那致死的毒,按理说该要了他的性命。
却没有,甚至连一丝痛苦都没有,他只这么睡了一觉,醒来时,仍是在尚都,仍是那家客栈,仍是那个房间,甚至胭脂就睡在他的旁边,与他服下毒药前的景象一模一样。
很显然,胭脂骗了他。
竹吟有些微怒,因为他没有死成,更是因为胭脂骗了他。
对于他而言,死亡有时便是种解脱,他渴望这样的解脱许久,如今终将得偿所愿,却如黄粱一梦,醒来后,一切如常,他依然要怀揣过往回忆品尝仇恨带来的苦,每一日,都是煎熬。
为了公子,他没有亲手结果自己的性命,胭脂愿意给他这个机会,用胭脂那双沁润了毒药与花香的手给他一个解脱,再合适不过。
却,都是惘然。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欺骗他,惟独眼前这女子,最不该如此,一眼注定,她要了竹吟的心。
胭脂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竹吟一张微怒的脸。
胭脂轻轻笑着,抬手抚摸上竹吟的面颊:“你想死,不过只要有我在,你不会如愿以偿。”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选择?”竹吟问。
胭脂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那两瓶毒药,只有一瓶是真的,白色的那瓶,确实能让你忘却一切,而黑色的那瓶,不过是镇定心神的药,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选择,看看究竟是仇恨重要,还是过往重要。”
一席话,让竹吟愣住。
原来,她不过是要看看自己的心。
胭脂闭上眼睛,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是啊,她不过是想看看竹吟的心里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不舍,如今得知,她该是高兴的,可,为什么落泪了呢?
背后一阵沉默。
忽然,身子被紧紧拥住,胭脂震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同于他的人,竹吟的怀抱很温暖,让胭脂感到莫名的安定。她在千媚楼中呆了多年,没有一个男人的怀抱能让她心安如此,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当真安宁了,从头到脚,由里到外,不再漂泊。
“便是要死,我也不会舍下你。”
竹吟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同生共死吧?”胭脂低声问。
“嗯,同生共死。”竹吟低声道。
于是,自他二人天明醒来,胭脂仍是带着竹吟沿着白芷姻的足迹走过她曾走过的每一条路,让竹吟知道白芷姻的行踪,却不告诉她的目的,竹吟也再不逼问,只将每日所见如实汇报给秦牧眠,便是已尽了他的忠。
谁也不曾想到,白芷姻竟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只为了用江山博那男子一笑。
京城中,赫连镜花去一月功夫,已在皇宫内布下了阵法,只待天时到来,便可催动阵法,寻得地宫的行踪。
催动此阵法的天时,需十五月圆,无风无雨,帝王双星辉映,取一百童子之血,沿皇宫宫墙洒遍,另取一至阳男子与至阴女子之血于阵中血祭,到时,鲜血会沿路留下足迹,指明地宫的方向。
是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天时迟迟不来,加之寻找童子之血需要时间,因此寻找地宫一事,便稍稍耽搁了些。
绿衣是在替桂公公拿捏身子的时候,听说这件事情的。
桂公公那日兴致甚好,喝了些小酒,便趁着酒意,将这事说了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绿衣知道,必须要阻止赫连镜,否则地宫一旦找到,公子的性命便有危险了。
仿佛是上天得知她的心思,便在她苦恼如何是好之时,桂公公于床上翻转了个身,拍了拍绿衣的手,笑道:“绿衣,我替你谋了个好差事。”
绿衣脸上攒出灿烂笑意来:“是什么好事?”
桂公公嘿嘿一笑:“赫连神官要布阵寻找地宫下落,只是催动阵法需要些东西,总要有些人去督办,旁的人我不放心,所以向义父推荐了你。”
绿衣心上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佯装为难:“这……绿衣只是个宫女,担不了如此大任的。”
桂公公拍了拍她的手:“怕什么?这件事还非得由你看着我才放心。神官说需要一百童子的血,这童子好找,可是总该模样生得俊俏些的才好,那些侍卫粗俗得很,怕找来的孩子不合神官的心意,污了如此好阵,所以让你来把模样好的童子挑出来,取了他们的血,以备催动阵法之用。”
“桂公公的意思是,这一百童子……”绿衣话说了一半,顿住,因能想象他们的结局,所以不敢再言。
桂公公笑得更加欢畅,挥手做了个劈下的动作,仿佛面前放着的,是他房间中养来喂毒的兔子。
绿衣感觉心头一阵发寒。
却仍是保持着脸上的笑意,捏着桂公公肩膀的手更轻柔了些:“多谢桂公公,绿衣一定挑出一百个模样俊俏的童子来。”
“当初将你挑出来果真是没错的。”桂公公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好好伺候我,以后富贵荣华,少不了你的。”
顿了顿,又道:“便是这天下,我能享受的,也一样少不了你的!”
野心昭昭,绿衣的目光沉了沉,望着桂公公的背,一丝杀气一闪而过。
第二日天明,京城里便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搜捕。
挨家挨户,有提了刀的官兵上门,看到家中有七岁以下孩童便直接抢去,明说是接入宫中为崇华帝祈福,可那残暴的举动,看得人心惶惶。到处是孩子的哭喊声,还有失去孩子的爹娘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时有女子失魂落魄地在街市上晃荡,见人便拽着胳膊询问,那魂不守舍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是疯癫了,让人看了,心头不是滋味儿。
任你黎民百姓何其困苦,但凡家中有孩童,定要抱入宫去,赔上的,不过一锭银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锭银子换一条性命,人命何其卑贱。
皇宫中,已专门腾了间大殿安置这些孩童,大殿名为往生殿,倒是应景,不日,这些天真懵懂的生命便要逝去,轮回往生,再历红尘之苦。
绿衣企盼,若有来生,愿他们生于安稳现世,再不受这乱世跌宕之苦。
她站在往生殿中,看着一殿哭闹的孩童,眉头紧锁,问一旁守门的侍卫:“全京城七岁以下的孩子都在这里了?”
“回绿衣娘娘,全都在这里了。”
绿衣脸色很是难看,有些微怒:“这是要进行血祭的孩子,你们就这样把他们扔在大殿上,岂不是污了他们的身子?到时候神官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侍卫一听,恍然大悟,一边弯身谢绿衣的提点,一边差人要将孩子分开安置,绿衣伸手拦住他,道:“把碧澜池打扫一下,带他们沐浴,今晚取血,我要亲自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