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镜端坐于宸曜宫中,手中一杯清茶,细细品茗,淡淡道:“护国公怎的如此沉不住气,不过是一小国,不足挂齿!”
“小国?”魏忠怒道:“支援黎国的是燕国的军队,蛮夷小国,竟也想分上一杯羹,我大瀛的威严何在?”
赫连镜轻蔑一笑:“大瀛哪里还有什么威严?从一个吃奶的娃娃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大瀛就再不需要尊严了,不是么,护国公?”
魏忠稍稍平息了怒气,沉声问:“赫连神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老夫一个阉人,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着实令天下人耻笑,是么?”
赫连镜道:“天下是谁的与我没有关系,大瀛有没有尊严亦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朱雀一族万古长青,其他的,我不在乎!”
“可我没有看到神官的诚意,”魏忠道:“神官到现在为止,一直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那据称是令妹的女子,如今是站在南宫牧眠一边,难不成是神官顾及兄妹之情,心软了?”
“她么?”赫连镜道:“不过是被朱雀一族抛弃了的人,我如何会放在心上?我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三天之后,月圆之夜,我会帮护国公找到大瀛地宫的所在!”
魏忠听了,颇为不解:“老夫现在要的,是击退敌兵的法子,传国玉玺现在已在黎王手中,神官就是帮我找到了地宫,又有何用?”
赫连镜慢条斯理地道:“护国公,大瀛的玄机早在开朝那一日就定下了,甚至历代帝王都没有朱雀一族知道得清楚,你有了我,是万幸!”
他笑笑,搁下茶杯,站起了身:“这三日我要闭关,你我月圆之夜再见!”
赫连镜故弄玄虚,魏忠虽心中直恨,可又奈何不得什么。这么多年他都忍了,这一时的气,他亦能忍,只要能让他在这王座上多坐一天,他在所不惜!
三日,过得很快,可于魏忠来说,却是煎熬。
三日之内,上楚军与范不为所率大军在上楚境内进行了多场鏖战,胜负未分,却都有惨重伤亡,如今处于焦灼状态。西梁现如今由燕国派去的将军镇守着,据闻,那大败了西梁军的黎国花家将军,只在西梁城中歇息了一日,便又率军向北,目的很明显,是要拿下北齐,与之同行的,还有夏国所调一万人马,由此看来,燕国和夏国已是归顺了黎国,反了他魏忠。
天下之势,不在他手中。
所以,当月圆之夜来临时,魏忠早已迫不及待地派人去观星宫请赫连镜,却,观星宫中大门紧闭,赫连镜只丢出了一句话:时辰未到。
未到时辰之时,皇宫内所有的太监宫女忙上忙下,做了许多事情。
那头一件,便是将重新收集的一百童子之血洒遍了皇宫的围墙,一时间,整个皇宫内都是刺鼻的血腥味儿,令人作呕!
再一件,便是一对至阳至阴的男女,被捆了扔在千穗坛之上,头顶一轮满月,繁星满天,四周,遍插火把,映着他二人惊惧的面容。
此二人是谁?
崇华帝留下的子嗣,皆被软禁在宫中,表面看来,富贵荣华,可个中辛酸,也只有自己能知。而这众多子嗣当中,模样最端庄标致的,有两人,便是寐夜得宠前崇华帝两个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夏侯枫和夏侯澜。两人皆是豆蔻年华,纯净之体,便是用作血祭的最佳人选。
那叫夏侯澜的是个姑娘,崇华帝驾崩后,妃子被关入冷宫中成为宦官的玩物,惨遭蹂躏,时日长了,难免厌倦,于是,魔爪便伸向了这些被软禁的公主身上。
夏侯澜胆儿小,每日关在房间中,只一扇窗子可以看见外面,她总趴在窗台看窗外景致,幻想着有一天,自己那已做了皇上的弟弟能赶快长大,夺回皇权,将她从这囚笼中放出去。
一入夜,便有哭声从外面传来,时而夹杂着叫嚷,她听得出来,是她的皇姐们,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从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来看,一定不是好事。
战战兢兢,忐忐忑忑。
她知道,终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
果不其然,再一次的深夜,月光惨淡,她仍趴在窗台上兀自沉思,奇怪为何今夜没了哭喊之声,便听得吱呀一声,房间的门开了。
当三四名宦官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她已然意识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她异常害怕,却仍是保持着皇族的骄傲站起身来,手中,是悄悄取下的发簪。
士可杀不可辱,她要用自己的死来保全皇族的尊严,以及,一个女儿家的清白。
当举起簪子刺向自己的那一刻,一个身影闪过,将她拦下。
她抬头,看见那银色面具遮去了半边脸的男子目光异常冷峻,说出的话语是命令:“这女子我自有用处,你们谁也不能动她!”
就这样,她的命留下了。
可谁知,她那时的生,只是为了成全今日的死,且,如此死法,清白尚在,尊严全无!
夏侯枫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着比其他皇兄弟们生来俊俏清秀堪比女子的面容,他被宦官选去做了娈童,却在第一夜显显要被凌辱之际,亦是被赫连镜救下,要留他的性命和清白一用。
夏侯枫和夏侯澜,躺在千穗坛之上,看着夜空繁星,最亮的那两颗,指点不了他二人的命运。
夏侯澜浑身颤抖着,眼泪噙在眼中,却拼命忍住,不让它掉落。
夏侯枫向夏侯澜挨近了些,握住了夏侯澜的手,用力捏了捏:“妹妹,莫怕,我们的血是流在大瀛的土地上,千穗坛是历代帝王祭祀之地,大瀛的列祖列宗看着呢,不会让你我的血白流!”
夏侯澜扭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小哥哥,用力点了点头:“哥哥,澜儿不怕,有你陪着,澜儿什么都不怕!”
他兄妹二人彼此温暖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的魏忠却着实不耐烦了,一拂袖,就要亲自去请赫连镜出来。
谁知刚走至观星宫门口,门开了。
赫连镜一身玄色衣袍,银色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辉,其姿态,出尘超脱。
宛如西天梵海之滨一朵莲花盈盈盛开,沐浴佛光,梵音滋养,众佛用慈悲之心浇灌它,它得以舒展莲瓣,却在一夕之间,窥见脚下滚滚红尘,凡心大动,又窥见那不堪入目的生杀掠夺之事,清修被污,纯净的白莲生长出黑色脉络,自断其根,投入了十丈软红之中。
而赫连镜,正是那朵白莲,落地为人,生出一颗黑色心肠来。
“时辰已到,护国公,我们开始吧!”他道。
夜以继日赶路,几乎没有一刻停歇,这一夜,雪楼寻了一处破庙歇脚,因他感觉到芷姻的脸色有些苍白。
正是十五月圆,破庙独立于深林之中,虽荒废已久,可仍有佛气。雪楼在庙中燃了火堆,将白芷姻安顿妥当,自己则去了林中打些野味聊以果腹。
回来时,破庙寺门大开,原本蜷缩在火旁睡得正香的白芷姻却不见了踪迹。
破庙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都如他临走时一样,想来应是白芷姻自己出去的,可是,雪楼看了看自己的脚底,那里分明有一滴血,仍然潮湿,应是新滴上去的。
雪楼当下从破庙内冲了出去!
他一生中有许多焦急的时刻。
第一次焦急,是在桃花峪的万佛寺外,那个纯净如瓷的姑娘,浑身是血,他几乎以为自己救不活她了,素昧平生,可雪楼心中的念头,是绝望。
第二次焦急,是她说要牺牲自己成全长歌,雪楼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眼睁睁看她的灵魂离开自己的生命,无可奈何。
第三次焦急,还是为她,为她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找秦牧眠复仇,为她将自己的生命系于修罗阵中,看她往仇恨的深渊越陷越深,自己却帮不了她,那是无助。
而现如今,芷姻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是一滴鲜血,究竟发生了何事,难不成有人绑了芷姻?
雪楼急速在树林中穿梭,虽是在黑暗中,可他却隐隐闻到了几丝血腥味儿,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地上每隔一段便有一滩鲜血,且,气味越来越浓重。
每走一段路,雪楼的心便更焦急几分,仿佛又回到他初见白芷姻的那日,万佛寺外,他的手中攥不住芷姻流逝的生命。
不远处传来了水声,雪楼记得,来时的路上似乎确实有个小湖。
当下不敢耽搁,雪楼直奔小湖而去,却在刚看到粼粼波光的那一刹那,停下了。
该怎么形容这样一幅画面,十五的明月在天空高悬,星辰璀璨,湖水倒映着明月星辉,仿佛地上银河,而白芷姻,这个天地间最纯净的女子就静坐于湖中,只看到她的背影,却如水泽中开出的睡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雪楼狂跳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了。
他就这么站着,看着那湖中的女子,觉得这一瞬间,仿若永恒。
可是,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白芷姻看着好像有些不大对劲,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她的肩头,雪楼看得仔细,似乎在颤抖。
“芷姻?”
他小声唤她,就要过去。
“别过来!”
白芷姻身子都缩进了水中,似乎在惧怕他。
“这湖水有些凉,我担心你的身子……”
雪楼走近了些,白芷姻却如受惊的小鹿,就要往湖的更深处游去。
雪楼当下再不迟疑,一个飞身掠上湖中,捞起芷姻,回到了岸边。
芷姻起先还在他怀中挣扎,可很快便顺从下来,却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身子颤得愈加厉害。
“芷姻,可是冷了?”
雪楼低头,却只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是白芷姻胸前的衣衫,有血腥味道。
“别看……”白芷姻伸手要捂他的眼睛:“不要看……”
雪楼头一扭,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回了破庙。
直到在篝火前褪去芷姻的衣衫,雪楼才知道方才看到的那一滩血与她身上的伤痕相比,算不得什么。芷姻白皙的皮肤上,尽是如被匕首划伤的痕迹,血正一点一点向外渗,洁白的胴体,尽是血珠。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身上怎么都是伤口?”
雪楼无比心疼,替她仔细清理着伤口,片刻间,已满手鲜血。
“没用的,”白芷姻虚弱地道:“这伤是好不了了,赫连镜找到了地宫的下落,现下,正要破我的修罗阵。”
“你遭到了反噬?”
白芷姻虚弱地笑笑:“你看我这样子,除了我那心狠手辣的哥哥,还有谁能做得出的?雪楼,照此下去,我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