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血,滴入脚下土地,而令牌之上,血色蜿蜒。
连沧海缓缓举起了带血的右手,指向高高的苍穹。
“我连沧海,以大瀛禁军令牌唯一主人的身份,以大瀛镇国大将军的身份命令,所有将士,放下兵器,无我号令,永不交战。”
鹿野战场上,每一兵每一卒,都听到了连沧海如洪钟的声音,似是在鹿野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几乎是立刻,所有的将士都放下了兵器,看着他们的镇国大将军,一手指天,是他们的英雄。
这样拼死作战是为了什么?
黎军的士兵知道,是为了将乱臣贼子赶出朝廷,是为了让他们的黎王一统江山,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
皇城禁军呢?
他们迷茫了。
他们曾经的将军在战场的中央,为黎王而战,可他们却只能听从桂公公这个宦官的号令,为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傀儡皇帝,要将自己的鲜血白白流在这一辈子都在守护的土地上。
何其愚蠢!
“还我大瀛!”
黎军的士兵在喊!
“还我大瀛!”
皇城禁军亦在喊!
喊声伴随着擂鼓,是一曲宣告于神明的壮歌!
桂公公看着面前形势的倒戈,着实震惊!
禁军令牌还好端端地躺在他脚下的土地上,伸手去摸,仍滚烫如烙铁,令牌上的花纹血色,蜿蜒如蜈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桂公公怒问向身边的红袖。
红袖看着地上令牌,秀眉微蹙着,沉思了半晌,忽道:“我好想记得公子说过,禁军令牌已在地宫中完成了血祭,与连沧海的性命系在一处,唯有连沧海的血才能号令大瀛的兵马。你看连沧海受了伤,血流出来,令牌受到了指引,自然便听不得你的话了。”
“岂有此理!”桂公公一脚踩在了令牌上:“我的军队,如何能听连沧海的号令?”
“皇城禁军,自然听不得连沧海的号令,只要有我在,便是有了大瀛令牌又如何?”
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红袖回头去看,却惊讶地发现身后并未有任何人,却有灼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头顶的天,顿时阴沉。
却见桂公公忽然笑了,对着红袖身边的虚无道:“神官可真是及时雨,眼下所有士兵都要投了连沧海去,你可要想想办法。”
红袖看到眼前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是一匹黑马,马上坐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长发散在肩头,遮去了半边容颜,而那剩下的半边,则由一张银色面具覆着,有繁复的图腾刻于其上,朱雀纹,昭示着他身份的神秘。
“赫连镜……”
红袖知道,眼前这如一朵黑色莲花绽放在战场之上的男子,便是那避世已久的朱雀一族的首领,赫连镜。
赫连镜目空一切,只专注看着脚下战场,缓缓道:“红衣夜叉,这个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我听闻已久,今日得见,不想竟是如此一惊为天人的女子,难怪有无数人宁愿死在红衣夜叉的剑下也要博得美人一笑,可红衣夜叉的心到底在何处呢?”
“心这东西,要它何用,神官大人不也是早早就将心丢弃了么?你我,是同类。”
赫连镜哈哈大笑着,这才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红袖身上:“好一个同类!红袖姑娘,劳烦你替我做件事情,真正的大战,这才要真正开始了!”
鹿野平原上,尸横遍野的战场,两方大军此时已汇拢在了一处,都望向连沧海,等待着他的号令。
而连沧海,后胸上的伤口仍在不停地流着血,他看着对面高耸的山头,对身旁的冷煜道:“鬼谷先生,禁军已归降于黎王麾下,眼下桂公公就在对面山上,应乘胜追击,将他捉拿,再晚些,他恐怕便要逃了!”
不想,冷煜却坚决摇了摇头:“不行,这一战到此便算结束,当务之急,大军应立刻回营,禁军令牌已在桂公公手上,你又受了伤,我有预感,此事没那没简单,定会生出变故来!”
果然,如他所言,还未等大军往回撤退,只见群山间一个红色的身影飞过,手中红色轻纱数丈,随着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覆在了树林之中。
远处山头,响起了一阵悠扬的曲音。
天地间一片昏暗,苍穹被血色笼罩,入目处,再不见天地万物。
仿佛飘荡在无垠的海上,残阳如血。
只有清音在四周流淌,流淌在每个人的心上,你听那声响,宫商角徵羽,变化出万般曲调,每一个人听到的,都是只属于他的曲音。
朝思暮想,你心中住着的,是何人?
连沧海看到的,是那在山林间游戏的女子,初见,她从树间跌落入连沧海的怀中,喘着气问:“公子为何追我?”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连沧海想着她,胸口一阵剧痛,一口血吐出,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幸而冷煜在一旁扶住了他。
“不好!这是蜃景,一定是赫连镜赶到了,连将军,应命令全军即刻回营,不能再听这媚人心智的曲音!”
连沧海当即下令,全军撤退,黎军迅速奔向营地,而降了的皇城禁军,却是无一人移步。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似是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他们听到的,是什么?
只听得曲声如小桥流水,蜿蜒入他们的心田,有一张张容颜,正在吟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岁亦忧止。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所有皇城禁军的脸上,此刻都挂满了泪。
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在这厮杀的战场上,流下了宝贵的热泪!
这是他们的妻儿在呼唤,是他们的老母亲在呼唤,让他们归家。
可家在何方?
就见漫山遍野的红色血雾间,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烈烈风中,席地而坐,膝头一张琴,弹得悠然自得。
仿佛指点江山,他手挥五弦,千军万马犹如在他指尖滑过,他造了一场玩弄春秋的蜃景。
蜃景中,不过一栋矮小茅屋,袅袅炊烟升起,风中飘扬着家的味道。
那纯净如佛的黑色身影,缓缓抬了头,面具银白色,是唯一光亮,照耀着皇城禁军前方的路。
“儿郎们,家在此处,该何去何从,看看你们脚下的路!”
便在这时,只听得“铮”地一声,弦断了。
皇城禁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亦是“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生生抽离了。
那是他们用血与大瀛令牌画的契,断了!
皇城禁军重新规整了队伍,重又退回了赫连镜所在苍山自己的营地中。
桂公公看着大军回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周围群山中,那抹红色的身影,仍时不时在葱郁的林间闪过,赤练当空舞,舞出绝代风华来。
桂公公心情舒畅得很,因为他看到了鹿野平原之上,仓惶而退的黎军,此刻,被困在了赫连镜的蜃景之中。
黎军的阵脚,大乱!
甚至有士兵状似疯癫般,挥舞着兵器,要从这漫天的血色中逃离出去。
却无一人看得清前方的道路。
群山不见了,密林不见了,平原不见了,便是他们遥遥可望的军营,亦不见了。
只有一层浓过一层的红,将他们重重包围。
心,蓦然间躁动。
身体,仿佛经历了天雷地火,疼痛难耐。
一双手,开始将兵器挥向面前的敌人,是敌人,亦是他们的弟兄!
连沧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无能为力!
后胸上的伤口的血流个不停,若再不医治,他恐有性命之忧。
冷煜此时才算真正见得连沧海镇国大将军的英勇,就见他强撑着自己的身子,纵马穿梭于队伍之间,扬手几个巴掌甩出,便将堕入蜃景的士兵的意识生生拉了回来。
几个副将亦随着他的模样,怒喊着,甚至手上的兵器已抽打在了自己的士兵身上,只为了唤回他们残存的意识。
可即便这样,也只能撑的了一时。
冷煜当即扬声道:“青龙阵,上位!”
一队士兵立即出了列,排好了阵法,是防守之阵。
“鬼谷先生,赫连镜这回布下的是何阵,可有破阵之法?”
连沧海打量着四周,想要在漫天血色中寻觅出一条道路来。
“是蜃景!”冷煜环顾着群山间的赤练,沉声道:“要想将这蜃景破了,除非……”
正在这时,那红色身影又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连将军,将那持赤练之人射下,放火将赤练烧毁,蜃景不攻自破!”
“来人,拿弓箭!”
连沧海当即弯弓搭箭,对准了山间密林,只待那红色身影再次出现。
一声清音,群鸟飞出!
众人皆惊!
赫连镜闭目,侧耳倾听着鹿野此时响起的清幽的声音,是箫声,仿佛自天尽头而来,只觉有清香盈鼻,眼前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万株兰草,生长于山野中,仿若避世的君子,出尘高洁,不与世俗争。
心,澄明而清净。
箫音流转,无欲无求。
天地间,再没如此安静。
突然间,仿佛是共和,有清越的笛音在远方响起,一箫一笛,君子之交,上善若水。
你听它们在诉说: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远方,一骑绝尘而来,那白衣男子端坐于马上,天地在他身旁急速后退,他扬鞭,是指点江山的激昂!
所有黎军都看到了!
那是他们的王。
如兰一般高洁的王。
原来,漫山遍野的兰草,只为大瀛的王者而香,只为秦牧眠而香。
黎军的士气瞬间振奋了,高呼着,迎接他们的王。
“快看!有出路了!”
直到秦牧眠的身影显现,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之前处处弥漫的红色,此时打开了一道口子,有光透进来,让他们可以看到远方。
黎军大喜过望,正待要向那狭小的出路而去时,陡然一声琴音划破苍穹,断开的裂口又霎时间阖上,再无出路。
冷煜的立刻大喊:“不要听这琴音,向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向前,出路就在前方,玄武阵,破!”
随着他的命令,黎军立刻变换了阵型,青龙阵防守,玄武阵破敌,直向方才那道裂口而去。
随着赫连镜的琴声再度响起,那在山林中手持赤炼飞舞的身影也一并出现了,自树林中一闪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连沧海手中的箭已然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