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沧海好技艺,箭无虚发,那利箭正中红衣人,她在空中晃了晃,便直直朝树林中栽去。
那手持的赤炼,亦一同垂了下去。
天地间便有了光。
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围的群山万壑,军营就在不远的前方,而他们的王,已御马而来,是来迎接他们回营。
黎军的士气高涨。
可巍峨高山上的琴音,依然没有消停。
赫连镜所布的阵,虽因红袖的坠落而出现了缺口,但他的琴音仍在,手指拨弄间,他利用鹿野山林的天然屏障,变幻了阵法,是以黎军士兵脑海中的幻象依然没有消散。
头痛欲裂。
便在这时,笛箫和奏变得慷慨激昂了起来,仿佛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而过,又仿佛一场山雨欲来,浓云滚滚,有要将天地吞并之气势。
黎军士兵的头痛此刻方得到了些缓解。
琴音也不甘示弱,仿佛天地间一道霹雳打下,神鬼俱惊,似是有万千生灵在恸哭,似是有无数阴魂在飘荡,谁也无法抵挡着悲天恸地的哀伤,天塌地陷,天地间再无生路可寻。
箫音陡然急转,笛音鸣和,仿佛佛光普照,有梵音响彻在鹿野之上,你可想象,佛祖端坐于莲花座,俯看人间万象,世事眼前过,洞明心中存。
这是人世间一场绝无仅有的斗音!
就连皇城禁军也都惊异了!
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斗音,堪比两军交战,厮杀的狠烈丝毫不输于兵器的绝冷。仿佛这奏乐的两方都已将自己的生命倾注于曲音之中,斗破苍穹,斗破土地,斗破炽热,斗破冰凉,斗破两颗各怀鬼胎的心。
这两种声音,势均力敌。
直到黎军在箫笛合奏的护佑下顺利地回到了军营,天地间的斗音仍没有停歇。
仿佛这两方当真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连沧海即刻被人扶回了营帐疗伤,冷煜则径直走向秦牧眠,问:“那吹笛之人,可是竹吟?”
秦牧眠点点头:“竹吟懂得音律,听到箫音起,便跟着相合,助它一臂之力。”
“那吹萧之人?”
“不知是何人,”秦牧眠道:“能与赫连镜对峙如此的,这世上可能只有那一人了……”
秦牧眠顿了顿,想起那女子的容颜,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她想让我死,又如何会来救我于危难?”
“黎王说的可是……”冷煜恍然大悟:“是了,若是白管事,的确有这个本事。”
秦牧眠望着群山,很是坚定地道:“绝不可能是她。”
“若不是她……”
冷煜目光亦在山林间搜寻着,密林能遮去一切踪迹,但,总有破绽。因为,声音在此,骗不了人。
冷煜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西面骊山上,那里,被浓郁的翠色簇拥着,有一抹灰色颀长的身影,傲视着群山万壑。
冷煜笑了:“他终是也出来了。”
秦牧眠闻言,诧异:“鬼谷先生说的是谁?”
冷煜指了指那抹灰色:“黎王,请看那里,我师兄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箫技可是青出于蓝,自他学成那日,连家师也甘拜下风,从此往后,再不摸箫了。”
“原来是阎阁主,”秦牧眠亦笑了:“依鬼谷先生看,阎阁主可有胜算?”
“若单是音律对弈,师兄应吃不了亏,”冷煜这么说着,神色却依旧紧张:“怕就怕赫连镜寻到了他的所在,会对他下毒手!”
“如此,我便派人上去保护阎阁主!”
“慢着!”秦牧眠正要派人,却被冷煜拦住:“你若派人上去,势必会惊动赫连镜,到时师兄的行踪必定暴露。眼下,有箫音护身,赫连镜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师兄的下落。我现下排阵,黎王只需将敌军激怒,让其入了我军的阵中,如此,方能转移赫连镜的注意。”
“好!”秦牧眠应道:“连将军伤重,便由本王亲自率军,定要大挫他禁军的锐气!”
“还有一事,”冷煜又道:“禁军令牌被偷,现下应在敌军桂公公的手中。”
秦牧眠大惊:“令牌被连沧海收得很好,一向万无一失,如今为何被人偷了去?”
“想来是红袖,”冷煜道:“她几日前受了伤,被连将军救下,却又突然不见,不日,令牌便出现在了桂公公手中,险些让黎军全军覆没!”
“红袖!”秦牧眠的脸色瞬间变了色:“她果真如芷茵所言,终要害了我。”
“眼下,需找一人深入敌军,将令牌寻回,否则令牌一旦毁坏,那连将军的性命……”
“寻回令牌的事情,黎王放心交给我便好了!”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而来,秦牧眠回头,看到一个身影,袅袅娜娜,穿过一顶顶军帐,来至了他们的面前。
胭脂仍是一副天塌不惊的模样,微笑着给秦牧眠施了一礼:“阁主让我来助黎王一臂之力。”
秦牧眠忙将她扶起,道:“阁主当真深谋远虑,如此,便有劳胭脂姑娘了,只是敌军中有宦官,武功高强,胭脂姑娘一定要多加提防。”
胭脂笑道:“黎王难道忘记了么,千媚楼胭脂使的毒,这世上,还没有哪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的,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便是宦官,也抵挡不了。只是,胭脂仍有一事要拜托黎王。”
“胭脂姑娘尽管说,只要本王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胭脂看向骊山之上,葱郁翠绿间坐在树上闲适吹笛的男子,唇边绽放出一抹安心的笑容:“倘若我回不来,不要告诉竹吟,就说我回了该回的地方,天涯海角,他不必追,只等着我便好。否则,我与他,永世不见。”
秦牧眠郑重点头:“本王记下了。”
胭脂妩媚一笑,足尖轻点,飞身隐入了山林之中,只一句话语,还在她身后悠悠回响:“人啊,只要留个念想便能活下去,黎王该比胭脂透彻。”
黎军营帐,大军稍作休整后,立刻重振旗鼓,秦牧眠骑马站在自己的军队之前,身披铠甲,举手投足间英气不凡。
见惯了秦牧眠一身轻袍缓带的儒雅,温润如玉宠辱不惊的他,如今铠甲加身,手持兵器,巡视着自己的每一个士兵,王者的气度便立时显现。人们忘记了他曾经的儒雅,只记得他是带兵上阵的将军,威风凛凛,总有他能为全军指引方向。
他仿佛是暗淡天边那唯一光明的北极星,漫漫杀戮中,他是唯一指引光明的王者。
“儿郎们,可知你们不远万里来到此处,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
全军将士立刻振臂高呼:“为黎王一统天下!”
就见秦牧眠一脸严肃,扬声道:“错!你们出生入死不是为了我一人,而是为了你们的家人不再受宦官的凌辱,为大瀛万千如你们一般的百姓不再受魏忠的欺凌,为了还大瀛一个清平盛世,而不是如现在一般胆战心惊而活。儿郎们,天下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大瀛万千子民,谁也不能让你们的山河动荡!”
便听到地动山摇的呼喊:“还我清平!还我清平!”
清平盛世是何样?
你听那箫笛合奏,仿佛眼前铺展出一幅长卷,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心之所向,便是一亩薄田,一户宅院,父母安康,妻儿在怀,相携终老。
谁也不用担心战火的纷乱,亦不用担心杀头的祸患,日子细水长流,直至迟暮入殓,尘归尘,土归土,足矣。
这,不仅是黎军的期许,亦是皇城禁军的期许,是大瀛每一个子民的期许。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现下,所有人的眼眶中都含了热泪,便是皇城的禁军,也如鲠在喉。
但赫连镜哪容得军心动荡,手指挥动时,琴音已如飞流直下,仿佛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水而来,将一众士兵的心浇得透凉。
家园毁了,河山不在,他们是天地间一蜉蝣,孑然一身。
何处为家?无以为家。
半生苍凉。
众人心绪随着曲音跌宕起伏,却无人注意到,胭脂已于密林深处悄悄靠近了苍山,蛰伏于山脚,伺机而动。
而黎军这边,发兵的号角已然吹响,战鼓雷动,一旁的营帐有人掀帘而出,是已包扎好伤口的连沧海,身着铠甲,纵马来至了秦牧眠身旁。
“黎王,将军理应与军队同生共死,这场仗,不能少了沧海。”
黎王郑重拍了拍连沧海的肩:“好兄弟!”
这时,只听得箫音一个急转,忽然湮灭了声音,只有笛声在苦苦支撑,却也能明显听出其中的力不从心。
此时此刻,当真有山河动荡之感,每个人的心,都如撕裂了一般疼痛。
毫无疑问,是赫连镜的幻音占了上风。
“不好!”冷煜道:“师兄可能受了内伤。黎王,不能再耽搁了,立刻布阵。”
秦牧眠兵器指天,扬声道:“听鬼谷先生的号令,布阵。”
黎军奔赴苍山脚下,在冷煜的号令下,迅速排成长阵,个个士兵手中挥舞着各色战旗,从苍山山巅俯瞰,犹如一只巨龙,盘卧着。
“青龙阵,”赫连镜眼睛掀开了一道缝,看向山脚:“雕虫小技,那布阵之人是谁?”
桂公公忙道:“便是已遁隐山林多年的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赫连镜嗤笑:“如何比得我朱雀一族?桂公公,领兵迎战,按我的指示,把他的阵破了,灭灭他的威风。”
桂公公亦是奸诈地笑了起来,传来手下副将,将命令传了下去。
皇城禁军,浩浩汤汤,在山林间盘踞着,列好了队,却是不下山脚来。
此时此刻,连笛声也止了,鹿野只回荡着赫连镜的琴音,平缓如溪水,静静流淌。
骊山上那抹青色身影越过重重山林,落在了青龙阵中心秦牧眠的身旁。
面前的竹吟,胸前尽是血迹。
“公子,我已尽力,可赫连镜的琴音太过诡异,加之箫音的忽然寂灭,我再撑不下去。”
秦牧眠拍了拍他的肩头:“无事,那吹箫之人是阎阁主,亦在骊山之上,你可知他究竟出了何事?”
竹吟摇了摇头:“我尝试过去寻,不过似乎阎阁主不愿现身。”
冷煜面露忧色:“我这师兄何时也养成了如我一般的怪脾气,还是说他受的伤……”
秦牧眠脸色亦沉了下来:“竹吟,你再去一趟骊山,势必要将阎阁主找到,倘若他当真受了伤,我怕撑不了多久。”
竹吟答应着,又施展轻功而去,便在他身影刚消失的一刹那,箫声再次响起。
不同于方才,此次的箫声,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情绪。
仿佛天机都存于这箫音中,他旁观人世,天机存于心,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