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镇定自若而又中气十足的箫声,几乎可以让冷煜断定,阎天机一切都好。
于是便安了心,冷煜更加沉着地布阵,每一个命令,都灌注了他毕生的才学和心血。
当真倾囊而出,毫无保留。
赫连镜端坐于山巅之上,拨动琴弦的手不听,眼睛却是将山脚下阵法的每一次变幻都看在了眼里。
渐渐的,他的眼神不再如星河般沉寂,而是有了光泽。
“有点意思。”他轻轻笑着,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
艺高人,此生之幸,棋逢对手。
如今,赫连镜正是棋逢对手,且,这对手,一来便是两人。
遇上他,较量他,击败他,摧毁他。
赫连镜许久没有尝到胜利的快感了,上一次,是在桃花峪的万佛寺外,那滋味儿,他永难忘怀。
琴音中,流淌着杀戮的快感。
“天枢位,进五!”
赫连镜的声音如暮鼓晨钟,清幽深寂。
苍山上的禁军,开始变换阵型,恰与黎军的青龙阵相克。
“井位,左退三!”冷煜的声音亦是清净无波。
黎军的阵型随着他的命令开始变换,将禁军的阵法化为了无形。
此时,鹿野之上,两军所在之处,是两个巨大的八卦阵,二阵交错,阵中之人,出不得,阵外之人,进不去。
完完全全是殊死一搏。
箫声和琴音不绝,亦是在为各自的阵法相助,两军眼前,幻象丛生。
这一次,却是一样的幻想,鹿野是一片修罗场,横尸遍野,有累累白骨,而他们各自的亲人,有的已化作白骨,有的却是在敌军手中,一刀下去,正被敌军砍中头颅。
心中的信仰,仿佛在这一瞬间,将要轰然倾塌。
“天璇位,攻!”
“亢位,攻!”
进攻的命令一同布下,两个八卦阵开始转动,两方蓄势待发的士兵,已然举起兵器,厮杀起来。
他们要杀的,是将自己亲人性命夺去的人,修罗场上,鲜血横流,累累白骨中又多出了一具具血肉之躯。
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杀红了眼睛。
箫音忽然间变得激昂,黎军士兵身体里好似有一股热流在奔腾,赐予他们用生命护佑亲人的力量。
琴音却变得诡谲多变,仿佛静夜之中飘过的死魂灵,蔓延过皇城禁军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桂公公看着山下厮杀的惨烈,一扬手:“放箭!”
埋伏在苍山上的士兵,万箭齐发。
箭不留情,射向修罗场,射向黎军,同时也射向了禁军。
秦牧眠当即率领一队兵马,要攻往苍山。
只是,对方八卦阵相阻,秦牧眠出不得。
便在这时,斗得正酣的曲音中,又多出了另一种声音。
极细小,极轻微,却能直达人心底,渗入每一个毛孔中,让人挣脱不得的声音。
是柳叶吹动的声音。
一片柳叶吹,风雪漫鹿野。
天地间,一片萧索。
大雪将一切覆盖,鲜血被它清洗,尸骨被它掩埋,白茫茫一片,苍茫大地干干净净。
秦牧眠和冷煜对视了一眼,这吹奏柳叶之人又是谁,他们猜不出。
“铮”一声,琴音止,赫连镜呆呆地看着腿上的琴,弦断了。
禁军的阵法,便在这时,大乱。
正是好时机,秦牧眠当即率军突破重围,一路厮杀着,上了苍山。
不消片刻,苍山上的禁军弓箭手将变成黎军兵器下的亡魂。
与此同时,赫连镜一口鲜血喷出,落在已断了两根弦的古琴上,竟是黑色。
仿若中毒之象。
这一口血,藏在暗处的胭脂,看得清清楚楚。
而赫连镜腰间,那块血色已渐渐褪去的令牌,胭脂亦看得清清楚楚。
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赫连镜身边,有重重士兵围住,而桂公公就站在他的身后,只一个跨步的距离,怎么看来,要想在此种情况下偷得令牌,难如登天。
仿若心有灵犀,柳叶曲声流转,连着桂公公在内,山巅上的士兵,眼前仿佛有山岚泛起。
空气中弥漫过一阵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很稀奇,像是百花齐齐绽放,又如女人的体香,只让人觉得仿佛躺在女人的软怀中,情欲在身体里泛滥成灾。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如何不熟悉,这些士兵,血气方刚,最会找乐子,京城千媚楼,千娇百媚,是男人们的温柔乡,销魂地。
他们好似来到了千媚楼中。
就连无欲无求如赫连镜,此时亦是燥热难耐,而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一个娇小的身影,躺在桃花烂漫的山林中,浑身是血,朝他伸出了小小的手,在乞求:“镜哥,救我!”
这是他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柳音吹得愈加激烈。
赫连镜唇边的黑血不断涌出,溅在玄色长袍上,不着痕迹。
桂公公在一旁看着,脸都变了色:“神官,若不能抵挡,不要苦撑。”
赫连镜却强笑着,一把将走上前来的桂公公挥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何时也学会用最爱的音律杀人了,我的好妹妹?”
他说话声音极其微弱,却,密语传音,直达骊山。
一白衣女子于湖中静坐,唇边噙一柳叶,闭目吹奏。
她的白衣,又如何不是被血染透,触目惊心。
赫连镜迎风而立,将脖上挂着的细绳狠狠扯去,握在手中的,是一支骨笛。
鹰骨做的笛,在他五岁那年,与他的小妹妹一同奔跑在草原上,弯弓射箭,将那天上翱翔的鹰射死在他的脚下。
一箭双雕,是一雌一雄两只鹰,同生共死。
那两只鹰的骨头,被他取出,做成了两支骨笛,雄的,他留着,雌的,给了他的小妹妹。他们共同挂在脖子里,自那之后,他再没取下。
二人的兄妹情分,便在骨笛做成之后没多久,恩断义绝。
赫连镜将喉咙里的血腥一起吐出,毫不犹豫,将骨笛放在了唇边。
是凄厉的哀音,响彻云霄。
他身后,护佑着他的士兵,口吐鲜血,纷纷倒地。
就连桂公公,亦是按住了胸口,手立刻点了身上几处穴道,才没让毒气在身体里扩散。
桂公公的狠,在此时终于显现。
他迅速地抽出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由毒血一点一点流出,而他脸上的气色,也渐渐好转。
他冷冷一笑,看向了身后:“是哪位下的毒,还请现身吧!”
胭脂缓步走出,仍是妖娆的风骨,让人不忍移目。
“原来是胭脂姑娘,不愧是千媚楼第一花魁,连使的毒也颇有味道,只是可惜了,我恰是个百毒不侵的。”
胭脂看了看桂公公手上滴出的血,只笑了笑,瞬间便已出了招。
他二人,在这凄厉的骨笛声中,缠斗起来。
赫连镜却似毫不在意身后的危险,只专注于手中骨笛,专注于骊山上的回应。
箫声停了,柳叶声停了。
山脚下的战场,两方伤亡惨重。
势均力敌的阵法,谁也占不得分毫便宜。
而秦牧眠率领的队伍,还在与山上埋伏的禁军厮杀,一路艰难而上。
骊山上,碧湖旁,阎天机一手持箫,面容担忧,而湖中,白芷姻躺在雪楼怀中,唇边,一缕鲜血。
“雪楼,”白芷姻虚弱地唤他:“我脖子上,有一支骨笛,帮我拿出来。”
雪楼依她所言,却在她的脖子上寻到一个项链,上面挂着的,正是一支小巧的骨笛。
白芷姻强撑起身,对阎天机虚弱地笑笑:“阎叔叔,赫连镜想让我死的心从来没有变过,他既然用了鹰骨笛,便说明此次斗音,我二人至死方休。劳烦你和雪楼为我护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此处。”
“芷茵……”
雪楼心疼得握紧了白芷姻的手,欲言又止,终是放弃,将她安顿在湖中石旁靠着,静静退了下去。
阎天机握箫的手,已然颤抖。
竹吟赶至时,看到的,便是浑身是血的白芷姻,毫无生气。
只雪楼一个眼神,竹吟已明了,握紧手中的竹笛,站在了阎天机的身旁。
三人,异常警惕。
鹰骨笛清脆的声音,从骊山上缓缓传出。
一个激昂,一个柔软,一个狂妄,一个温润。
两种骨笛之声在山间碰撞,秦牧眠却突然感觉到一种大气,在身后的骊山,排山倒海而来。
大气,有王者风范,温润,有兰之高洁。
芷茵。
他心中这个名字,在嘶吼!
山下,千军万马而来,亦在嘶吼。
可看见,千军万马之首,那纵马狂奔的将军,轻袍缓带,一身玄色衣裳,袖口金丝线绣着大团牡丹,一手握缰绳,另一只袖管空荡,就这么飘扬着,与未系的头发一起,飘扬着他的洒脱。
不穿铠甲的将军,禁军还是头一次看到。
这面容阴柔精致的男子,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不羁竟令人心惊胆寒,仿若阎罗身边过,性命留不得。
而在他之后,是尚都五千雪骑。
冷煜当即变换了阵法,五千雪骑,将八卦阵的每一个退路死守。
赫连镜在山巅之上做出手势,禁军的阵法,亦开始变换。
亘古未有的战争,在鹿野,惊天地,泣鬼神。
两军死死胶着,僵持不下。
便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朱雀阵,出。星位,进一,柳位,进七,鬼位,退二。”
黎军的阵法,犹如一只朱雀,面露凶光,尖喙直刺向敌军的阵中心脏。
是芷茵!
秦牧眠心中一惊,原来她在,她一直都在,那现下吹笛之人,可会是她?她既已决定站在赫连镜一边,又为何会帮助黎军?
黎军的阵法,果然技高一筹了。
赫连镜怎会放过,又一个手势做下,禁军阵位变换,险境立刻化解。
冷煜一沉吟,手摸入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来。
是白芷姻离开前给他的,曾嘱托他在情况危急时打开。白芷姻曾说,若由她排阵,那么她的每一个意图,都会被赫连镜猜到,要想打败赫连镜,只有一个办法,她写在锦囊里。
现下,冷煜拿出锦囊中的字条,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花绍觉察到他的异样,已来至他的身边:“鬼谷先生,为何停止排阵了?”
冷煜将字条递给了他,花绍大惊:“她人现下在何处?”
冷煜叹气道:“想来那吹奏骨笛之人,便是她,应在骊山上,与我师兄一处。”
花绍当即足尖轻点,掠过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向骊山而去。
只这片刻,黎军的朱雀阵已被禁军看出了破绽,撕开了一道口子,伤亡不计其数。
冷煜仰头看了看苍山之上带兵厮杀的秦牧眠,那被血染红的铠甲让他动容,他曾答应过夏侯眉妩,要助这个男子称王。
冷煜握紧了拳,对一旁士兵吩咐道:“请连将军过来!”
他闭了目,泪水在心底淌过。
这天下,注定要用血泪来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