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如盛夏般热烈的暖,散羽却只觉彻骨的冰寒。
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原不该如此消颓,可她的确消颓了。
就坐在凉音的药阁,望着再也不会燃起的火焰的炉,与他精雕细琢的桌椅板凳和琉光金匣发呆。
没有了那个人的调侃与“噼啪”灼烧,唯剩低低的呼吸,周围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一阵咀嚼的声音。接连不滞,像一只饿了几天的狼在疯狂地撕咬着好不容易得手的绵羊那种毫不留情残暴的牙齿碰撞声。借着黯淡的光,能看到留着遮住耳齐肩短发的散羽正把面前堆成小山的点心一个劲儿地往嘴巴里塞——那些点心都是些甜腻的难以下咽的吃食。
一个不爱好甘甜肥美,甚至对吃本身都兴趣不大的家伙,此刻却像夜凉音般嗜甜如命,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一些怪异的声音从被塞得满满的嘴巴中发出。仔细辨认,是微弱的啜泣在这已阴冷没有人气的地方回荡。
她一向不想把自己脆弱与受伤的一面展现在人前——向他人倾诉苦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最多能得到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同情与怜悯,那种情感实在是令她讨厌;运气不好还会碰到些幸灾乐祸的,让心绪更加阴郁。所以,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能够漂漂亮亮的笑着的人,可是那驱不散的阴霾无处宣泄,也令她窒息。
在终于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她也还是很节制地,没有嚎啕。
但眼泪却难以抑制地一滴滴落下来,凝成了璀璨的琥珀。喃喃唤着不会再应她的“凉音”这个名字。
在面前的山丘化作了虚无,恶甜的味道却没能让她的心情也变得如蜂蜜,出谷黄莺的婉转成了夜猫的嘶哑,将整个灵魂中的悲苦与压抑都融入了其中。
他没有错,也不会犯错。和他比起来,我倒是邪得多,为什么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她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像是在说给谁听,也像是自言自语。
毫无目的地游移的目光,却是那样空虚。
落在了最精致的药匣上。
上面无论是镶嵌的宝石与列布的图样都比其他的更为华美,是他最中意的一个,每次炼出了新的药物都要把它取出来比对比对,最后摇摇头,还是空置着——不是第一等的丹药,实在是亵渎了它。
幼稚的像个孩子,总在奇怪的地方执着。
每每看到这景儿,她便笑话他像个傻瓜。可是他从来不反驳,甚至还真的憨憨地笑两声配合着她,让阳光常留在她的脸庞。
她很想知道,当那金匣终于放入了他称心如意的仙丹,他会是何等的开心。可一眨眼,当它终于被填充,不要说幸福的表情,就连那让她的胸臆充满甜蜜的恋意的人,已经没有了。
原本为他高兴,却又不屑一顾的玩意,现在对她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呆呆地注视,目光被钉住,舍不得离开。
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暗想:既然当众立了誓,那东西对于我来说可能再合适不过了,就算崩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都已经不在了,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她猛地把它抓在手里,像抓着救命的稻草。
削葱根的玉手颤抖着将它打开。
很轻易地便打开了,她稍稍意外了一下。当看清里面是空空荡荡,散羽整个人立刻僵在了原地。
她想过,也许它会被加固了封印,也许会被换了其他无关紧要的,但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它竟已是空空如也。
药呢?药去哪里了呢?
扔了?绝不可能。玺颜听到风声,已畏惧到将凉音散魂,可正因如此更不可能将他遗留的心血销毁。并非是善良,着实是浪费。
被吃掉?她仔细回想着仙殿上每个人的神情,是谁都不像吃过的模样。
那还能是到了哪儿去呢……
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难道玺颜其实真的是一点曾宣扬过的那种情操都没有,只是一味地侵夺的野心?所以他……
可恶,怎么会这样呢!
难怪凉音会动了炼这种怪药的念头,人心隔肚,有时候再冷静也难免被狼子野心所欺!
她的拳头捏得格格直响,按着只有她知道的凉音的习惯的引导,用小手指在匣子中刮擦着,果然勾出了些残留的药渣。她狠了狠心,将这些细碎的粉末吮入了口中。
头痛欲裂,连心脏都要爆裂开来。
在胸腔不断震荡时,她强忍着疼痛,默默地念了一小段咒法,强行将自己的躯体的灵力不断地提升,不断地提升……
一口血从口中吐出来,血液中升腾的白烟,是她灵魂中的热情。
她原本心灰意懒的情绪,在即刻间转化为了一种近似无情的冰冷。这药量甚少,未能将她所有的感情全部夺去,可她却在此刻真真正正地没有了任何的进取与怀揣幻梦的意味。
因为其他的感情都已经减淡到虚空,剩下的没来得及被动摇的爱恋在孤单的围栏之中愈加炫目——可是奈何那对象已黄泉不渡,已失去的了无痕迹,没有失去的无处安置。
冷,漠这种与她不大有缘的性情,霎时成为了她的色调。眉宇间的寒凉使人不寒而栗。
她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将已毫无内容物的椟匣扣好。
更敏锐的听觉在察觉了黑暗之中细碎的脚步声。
没有惊慌失措地回过头,俊美无双的人正用满含忧郁的眸看她。
自然也看到了她手中的金粉匣子。
她丝毫没有在意地将匣子放归原处,礼貌却无情地道:“散羽拜见仙君。”
“嗯。”他点了点头。
双目斜睨,充斥着疑惑与忧虑:“刚刚那个不是……”
散羽刚想着该如何接话,却猛地发觉苍默并没有开口。
药物的作用与灵力的强制性调用,竟真的让他的清清楚楚地心音暴露在耳中。
他的心跳,每个念头,都那样的清晰。
但她却不想将自己已获了的异能展现,便故意跳过了他的心脉之声,淡淡地道:“之前在仙殿的时候真是对不起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无意间冒犯了您,还请您莫要怪罪。”
“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要道歉?”苍默道。
“虽然我知道仙君定然也对主上的赐婚十分不满意,但我这样的家伙却先满腹不忿的开口拒绝,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而且我还当众说出那种话来,多少会引得主上对你的猜忌吧。”
“这个真的无所谓,父王大人虽然……”他顿了顿,似有踌躇之意,然后才吐出散羽已经听到的内心的独白:“虽然在某些时候心胸略略狭窄了些,倒也不会真的总是无理取闹。就算那些话真的让他怀疑,我行得正站得直,也是根本不怕的。”
比起这些,我倒是更担心你的状况,你从仙殿退下后就偷偷溜到药阁中没出来过,还哭了那么久……
嘴巴无言,可眼神与他的内心流转却流转出了关切。
虽然无声,散羽仍甚是感动,心想着果然是仙君还比较体贴人意,对所有人几乎都是同等心态的凉音,能把他当最好的兄弟也不奇怪了。
真实的情绪,却被她的波澜不惊所掩盖,淡淡地开口:“也对呢,您毕竟是备受尊崇的第一仙君,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么会顾忌这些。散羽这小女子和您比起来,这思想上总还有些距离。多虑这种荒谬事。”
苍默低低地道:“军师的谋略,就是一百个男人也敌不过。你若称自己是小女子,这世上只怕没有男子汉了。”
“仙君这是拐着弯的说我没有女人味咯?”
“不……不……我不是……我的……”苍默结结巴巴,样子甚是窘迫。
宛如春风般的笑容,淡雅,动人。
苍默忽道:“军师,你为什么要笑?”
散羽敛去了笑意:“哦?我倒不知道,原来仙君露出尴尬的可爱样子时,不愿意别人露出半嘲半喜的笑呢。”
“不……我喜欢……尤其是你笑起来……很好看……可是……”
散羽怔怔地看着苍默,他的薄唇居然是在动的。
“可是什么呢?”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接着她的话继续道:“凉音死了,连我都为他流了一夜的血泪,可你为什么还在笑呢?你这个应该比谁都难受的人,为什么还在笑呢?我知道,这个时候笑一定比哭更难受的……你刚刚说你自己是小女子,那就……不要再强忍着了,哭出来吧,我无所谓的……不会对任何人说……就像……我再诚实,也绝不会向父亲汇报说你偷偷来这里,动过凉音被禁止的药匣……”
苍默浑身打了个激灵,忙抬起头。
散羽还是像刚才那般注视着他,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
“军师……”
“仙君,散羽真的很感谢你。”她由衷地吐露出感激,接着又用那被药力侵蚀的冷冰冰的声音道:“但您想错了我,我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从不会去思念无法挽回的。我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和过去的某些痕迹来个了断。”
说着,她拂袖便要将凉音桌上的药匣扫在地上,苍默抓住了她的手腕。
“毁了凉音的心血,他根本不会再能在意,痛的却是你。军师,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你……”
散羽回眸,将手腕抽出来。
“仙君,你真的是误会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那么喜欢他,他的利用价值在我眼中,反而更值钱些。我最喜欢的,不过是我自己而已。我要毁了这里,也不是为了自虐,而是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痕迹,我实在不想被个死人牵绊。”
“要真是不在意,它在心中便早已不存在,不毁自毁。”苍默的温柔全都不见了,冷酷得刺进人的脊髓:“何必非冒着再耗费一枚宝贵的免死金牌的危险做这个?”
除了出口之音,散羽也听到了他无声的恼意。
她蓦的发觉,能够穿透别人的心之壁听到内心的声音,真是既是好事情,也不是好事情。
她本就不迟钝,现在更是能清清楚楚地窥探到某些秘密。
不过你既无声,我亦无心,不如就这样沉默着装傻比较好。
“仙君提醒的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就算是罪臣遗殿,的确也是不能轻毁。倒是我疏忽了。”散羽柔声笑道:“碍着那些讨厌的条框,总是有些可惜。尽管我有着免死金牌,仙君也总算是救我一次性命。就算我以后已疏了虚无繁华,仙君有烦恼,也随时可以来找我商议。”
入我心者,我待之以君王;不入我心者,我待之以薄凉。您永远是我的挚友。
散羽留下这句话,嫣然一笑,缓缓离却。
苍默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她的背影看不见时,他旋开了她放在那的匣子,确定壁上的药末不见了时,俊逸的脸上,却是阴险的笑。
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价值。军师,你这种重情重义的人,说出这样的谎话来,都不害臊吗?
他把结印重新封好,摆在了原处,消去一切的气息。
从没有人来过,从没有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