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大错的酿成,之前都有无数次机会去挽回。
可是,偏偏,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的机会,抵达了那黑暗的终点。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只要再早一些,再敏锐一些,就可以避免。
如此自怨自艾着。
但敏锐的心,却忽略了许多的环节,究竟真的是粗心,还是宿世魂牵?
一件事情的达成,所需要的,究竟是周密的策划多些,还是因缘际会多些?谁也说不清这个问题。
是以谓之欲图取得天下者,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或许,这也是既定的因果。
天命宿命,最难接受的并不是天,不是地,而是当局之魂。
亲身去经历那命,亲眼去见证那果,无论如何,无法习惯,异常惊悚。
心木并不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
现在站在故园之前,却不能不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无法相信,不敢相信,这里是冥界。
不,此处绝不是冥界,根本就不可能是冥界。
但这里的的确确,就是冥界。
没有生气,死气沉沉。
嗅不到任何活着的味道,找不到一个鲜明的灵魂。
无论是过往的转生死灵,还是土生土长的冥族,都是那样冰冷地来来往往。
找不到任何的温暖,柔和。
冰冷的化身,黑暗的聚集地。
如果没有散羽扶住了他,他几乎就要摔倒在了地上。
“冥王殿下呢?冥王呢?”他的声音忽然就有些嘶哑,朝着冥宫的方向跑了过去。
散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丝凄凉。
他永远是好心的罢。
对待自己所关注的事情,永远都是好心的罢。
可惜,越冷漠严肃,才越能够发挥出他的最佳状态。一旦用了心,他却显得那样的笨拙。
“军师,冥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散羽正立在原地,温婉如玉却充满了诧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
纯白的衣,纯白的肤,纯白的仙灵。
苍凉孤独又不乏柔情的静默。
心木因为焦虑,走得急忙忙,没有一丝迟疑。
羽承凌应该还来不及去通知他,他却出现了。简直就像是一直紧随其后一般。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得这样快,这样迅速?
散羽原本很擅长掩饰,只是从来不屑。那些微的药的粉末,却能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愈加的不明显。
苍默,却仿佛一眼看透了她这个人一般,嘴角勾起,一抹悲哀又惑人的笑。
“军师,你可否是在怀疑些什么?是否忽然之间便认为,我身上背负着某种看不见的阴暗面。”
散羽无法否认。
她总是时常动这个念头,频率出现的实在太多,连她自己都不忍完全否定掉一向理智的判断。
凉音单纯,但并不傻。
害人之心从未有,防人之心却并非无。对所有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帮扶,却并不代表,他是非不辨,看不出一个人的是非黑白。
赤焰的人品,一向为人所诟病。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
在她刚刚从羽承凌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是怨恨的,但是稍稍冷静下来再思索,最亲近的人,捅的刀子才最痛。
赤焰,不是凉音最亲近的人,并不是。
苍默,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语。
只是,那双眼睛中噙住了晶莹的泪珠。
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在流泪,在流血。
对于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来说,被朋友,被亲人,被所珍视的人所怀疑,岂不是再痛苦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吗?
她进行的那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那保留意见,土崩瓦解。
她茫然无措地道:“仙君,对不起。”
“不,我想我做的还是不够好。”苍默凄凉地道:“如果一个人身上从来没有过一丝值得怀疑的地方,自然就不会引人猜忌,是我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才能让你动了异样的念头。”
这句话中的情感,究竟是悲哀,自责?还是包含了其他的深意?
散羽不想,也不再舍得去思考。
“凉音和我说,这世上每个人,他都会有所设防,甚至对我也一样,唯有仙君,他是永远也不会去怀疑的。”散羽低下头,像是对苍默,也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凉音真的这样说过吗?”散羽垂下眼睑,没能注意到苍默眼中一闪而过的火焰的光芒。
“是啊,刚刚想起了这个,才觉自己……真的是好愚蠢……”
苍默的人,和心脉,都是寂静无声的。
似在怀念,似在悲哀。
也许,还是在狂喜。
这世上,最好利用的是信任,和不信任。
“军师,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吞吐含糊。
散羽缓缓地抬起了头,注视着他那双并不是因为纯净而无物,而是因为太过深邃反而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眸子。
“你……现在全然相信心木吗?”他低低地道。
“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对于黑暗的嗅觉,会异常的敏感,对于危险的提防,会比谁都强。除了凉音和您,我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散羽道:“对于凉音是种眷恋和自信,而您,是他告诉我,不可以对您产生惑虑。他只说了您,只提及了您。所以,即使我觉得心木的人不错,自然也不会毫无保留。”
不语。
安静,难忍的安静,维持了不知道多久。
苍默像下了好大决心般,一字一顿地道:“那军师,我希望你能把对心木的这份防备保留下去。”
散羽怔了怔。
“仙君,此话是何意?”
苍默重重地叹了口气,牙齿紧咬着嘴唇。
“我不知道。”他道:“我希望我是错了。我不希望给你的心里埋下奇怪的种子,奇怪的隐患。在世间,总是朋友比敌人多一些,会更安心。”
散羽蹙了蹙眉头。
“仙君要是察觉到了哪里古怪,不妨直说……”
苍默不住地摇头。
“不,没有古怪,偏要说,是我自己的心古怪罢。我总觉得,仙冥终归不是同族,势力不同,利益不同,无论多真挚的情感,总有些杂质。”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是哀伤:“军师,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甚至都有些卑鄙无理了?”
没有说完的话,总是要比全部说出来,更能引发人的遐想。
何况,不过是谎言,诱导的谎言。
再完美的谎言,总是有漏洞。吞一半,吐一半,说的话变少了,反而信任度却会在无意之间被提升。
苍默知道,自己所说的不想埋下种子的话,却反而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足够让他的计划,生根发芽的种子。
他的思绪,波澜起伏,而他的心脉,却还是空荡荡的。
从前的那些年,那些日子,他早已学会,那张脸,没有一丁点的真实。
表情,只不过是他为了铺陈想要的境况,令他人产生他预料内错觉的工具。
只为了那一刻,那一天。
而现在,就是为了那永恒的心愿,他更是早已练成了,绝不轻易动念。
即使能窥视内心的人,也是一样的净洁,如水。
为了这样的状态,他究竟受了多少的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这些,都是值得的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他所受到的磨砺,都是他前往至高无上,可以将众生玩弄于鼓掌间的垫脚石。
只是如此而已。
深情总难解无情;真心却止于假意。
善良的人,总是格外容易被欺骗。
阴暗的人,总是更加惧怕阴暗。
散羽绝不是个阴暗的人,却也不是个善良的人。
但她却懂得这世间的黑暗。
既不愿意欺骗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所欺骗。
她的心扉不容易敞开,亦不易关闭。
还没有对心木完全的信任时,扔下了一根芒刺,他再付出怎样的努力,也不能再融化她了。
心木还并不知道这些。
冥宫,王座上的那个人,正倚靠在王座之上。
流火的血瞳,用俯瞰的姿态,凝视着心木。
嘴角一丝似笑非笑地冷漠。
已经恢复了精神的帝沙,看上去,却像是死了一样。
不曾存在活着的气息,恰如坐在黄金之椅的雕塑。
轻轻地开口,从地狱中流泻出了幽意:“心木,你让芷送来的药,效果还真是不错……”
心木瞠目结舌:“您……已经……把它吃了?”
“嗯。”帝沙冷漠地笑道:“服下去的一瞬间,果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正是我追求了许久的那种感觉。”
“冥王殿下……”
“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我必须要好好赏你……”帝沙悠悠然,随手抛出了一块碧翠的琉璃。
那是力量的象征。
融合在身体内,能迅速提升修为。
冥王,您……从不是这种姿态,也从不该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吧……
帝沙怒喝道:“怎么不该是?我是这三界最强的一族唯一的王,你倒说说看,如果我都不配这种高傲,那么还有谁配得上?”他拍着自己的胸膛:“心木,你来告诉我,我是不是这三界最强大的人?”
心木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是……”
“那么,我是不是不用听任何人的话,也不用被任何无聊的事物所束缚。可以自由,任意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心木想到自己可能晚了,但是还怀着奢望——帝沙隐藏的念头,是疯狂扭曲地为三界众生着想,舍弃了自己。
可是,那并非是他埋藏的魂魄,而是展现出来的。
正是因为这份扭曲,他的妻子才会死,他才日日夜夜活在煎熬矛盾中。
对于这个一生都生活在这样矛盾中,作为正义的天平而存在的男人,如果被释放,是三界最强,那即使任性,又有谁能管得了他?最想要的,岂能不是不被束手束脚的自由。
这才是他最深最深的欲望。
心木突然就想要大笑一场。
这才是那个高贵的王,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