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音,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般,像夜般幽幽然然,凄清深邃。
他走起路来的姿势,也像是夜空的一缕飘云。
但他现在却是在跑。
疯狂地跑,冥界的冷风吹乱了这薄弱魂灵的黑发,他却没再顾及。
他一生只怕也没有用这样快的速度奔跑过,他几乎有些撑不住,不停地在喘息,但他却不想停下来。
他生怕慢了一步,他所惦记的一切,就会消失不见,追寻不到。
他甚至没有注意就在附近如影随形的目光。
那双一向谦恭有礼,现在却透着冰冷阴寒的目光。
木羽居。
他在木羽居前停了下来,那上面写着的三个字,以往并不觉异常,现在看来却是那般刺眼。
雪白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一阵诡异的琴音在耳畔响起。
他不在意,他的目光只锁在雕得很精致的木门上。
羽毛与木叶的图案,交错着。
他向前两步,听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声音。
“心木大哥。”一成不变的优雅淡然,神闲气定的清脆,此刻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之意,就像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凉音”一般。
“阿羽。”往常存留在记忆中并不多的印象,心木的语声本该是冷静得有些可怕,传入耳中却是无比关怀的温柔。
明明叫一声“散羽”或者“军师”都是低着头,声音小小的,现在这声“阿羽”却像是脱口而出的一种习惯。
夜凉音直直立在门前,身子在发抖,却在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多想。
只听心木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你说的是什么?”散羽清脆地笑着,轻柔的妩媚。
“你这丫头竟然还装傻。”心木也罕见地笑道:“仙族有谁看出我们的计划,看出你有问题来的吗?”
“当然没有。”散羽悠悠笑道:“夜凉音那小子一死,在他们眼里我虽未伤心欲绝,却也必然是离废人不远。出了问题,他们最多责怪我尸位素餐,却不会再有人想到离尘的我才是主谋。”
“我想起你和我说,不少人看到你把头发断了,都心疼得紧?”
“这也不过是一计罢了。让他们都以为我是为了凉音断发绝缘,却没人能想到我的心木大哥最喜欢看我发至齐肩的样子,这样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事情,还能找到第二件吗?”
散羽和心木的笑声交织成一片,夜凉音却狠狠地从自己的魂魄上抠出一个角——那种锥心的痛传来,他狠狠地咬牙才未让自己叫出声来。
“可是——我们哄骗念剑夫妇铸出那件武器来,是以夜凉音的性命当幌子的。到时候他活过来了,可怎么办才好啊……难道你又得回到他的身边了吗?”心木说不出的惆怅黯然。
“怎么可能?我的心里只有你,难道你看不明白?不然我又怎么会答应找刺客刺杀他的事情?”散羽冷冷地道:“放心吧,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一切尽在掌握,他绝对挺不到最后,就要一命呜呼了。”
“这次计划一成,天冥界都在我们的掌控中了。”她似乎是靠在了什么软绵绵的事物上,悠然地长舒了一口气:“我忍了这么多年,也总算能得偿所愿,再不用演戏,假笑假面去面对我厌烦得不得了的人了。”
“阿羽,你信不信,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的。”
“当然信。至少会比和夜凉音那个热血无脑白痴的结晶好得多。他也真愚蠢,不想想自己那种呆头呆脑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我要是他,早就想开了,躲得远远的,绝不做癞虾蟆。”
“他要是真有自知自明,躲得远远的,我们又哪有机会利用他?”心木悠悠笑道:“他说,他要是知道你对他完全没有真心,一直是在利用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抹了脖子?”
“这样也好,算他聪明,我还省心。”散羽妖魅地道:“否则轮到我动手,可就没有一剑了断那样简单了——我定要他日日夜夜不能和你相见却要强颜欢笑的债。”
“你这狠毒的小精怪。”心木低低地笑道。
夜凉音只觉一片混乱,他的心,他的世界全都塌下来了。
难怪她说她的消息是从心木处得来的,面对自己的激动万分时却支支吾吾,甚至还对阿柔姐动手。
原来,你才是那个策划了一切的人。
你这么聪明淡然的人,偏偏到了我的眼前却热情如火,单纯诚恳。这明显的不正常的情形,我却自作多情地认为是你对我的爱恋。
是的,我早就该想到了,我不过是被你利用的一个棋子。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我这种药痴动了真心,怎么可能想和我成亲永远守在一起。
夜凉音失神地一把推开了木羽居的门,他祈望着刚才听到的是他回荡在他闹好的错觉。
可惜,运命没有给他丝毫的怜悯。眼前的场景没有让他得到救赎,只是让他崩溃。
床榻上,散羽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软绵绵地倒在心木的怀中,心木则紧紧抱着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指尖碧绿的光芒慢慢渗入她窈窕的身躯。
门不和谐的碰撞声与野兽悲鸣一般的声音让心木循声抬头,恰看到了眼圈通红神情木然的青衣魂魄,他不由诧异地道:“夜凉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凉音一句话也不说。
心木望着他几乎要瞪出眼眶,充满怒火的眼,又俯身看看靠在自己怀抱中昏迷不醒的散羽,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忙轻轻地将散羽放下——却不是惊惶地脱手,而是很温柔地将她的头慢慢放在枕头上,将被子拉至她的颈子下,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挺熟练的嘛。”
心木一愣:“什么挺熟练的?”
“你说呢?”
夜凉音的眼中都结了冰,只是在冷笑,将拳头紧紧攥着。
“你这是刚从剑阁出来,还是从醋窑里出来啊?满身都是酸味。”心木看他发怒的样子甚觉有趣:“好啦,夜凉音,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快把拳头松开,别那么大的火气。太吓人了。”
“误会?我承认,和你们比我是很傻,但我并不是个瞎子。”他指着散羽,眼泪都掉了下来,轻轻呜咽道:“明明在我怀里都没有如此乖巧过,却那样亲密地倚靠着你,我还能误会什么?”
“夜凉音!”心木不由怒火上涌,气愤地道:“你这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些什么混帐话!你说你不是个瞎子,那你竟看不出散羽受了重伤,我在替她疗伤吗?”
“受伤?”夜凉音冷笑道:“散羽自己的疗愈术世间难有人匹敌,受了什么伤非要劳烦疗愈术中等的心木大人呢?情伤?心伤?还是为了野心,因为不得不和你这个挚爱分离来讨好我这个傻瓜所忍受的离伤?”
心木气得牙根直痒痒,不耐烦地道:“我也不和你多废话,你自己看看看她都伤成什么样了,再奇怪为什么她不自己给自己施用疗愈了。”
他一把拽过夜凉音,指着脸色泛青红,急促呼吸着的散羽道:“大药师,你倒告诉我,她变成了这副模样,还如何自救?如何不是软绵绵地依偎?”
“那你们之间的情话绵绵呢?该不会也是她烧糊涂了随口说的吧。”
心木长吐了一口气,皱眉道:“什么情话绵绵,夜凉音你是之前散魂散得脑子除了什么毛病了?她伤得这么重,怎么说情话?再说就是她真软声细语,也轮不到我身上来。”
夜凉音正在踌躇,后面却一声威严:“你们还想用幻术骗凉音兄弟多久?”
心木听到这声音时,心不由一凛,肩膀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羽承凌,竟是羽承凌来了。
他缓缓地倒了一杯茶在杯子中,迎面泼在了散羽的头上,昏迷中的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羽承凌不理会心木,悠悠道:“军师,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
散羽的脸色竟然不可思议地红润了起来,慢慢睁开了双眼。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幻术,是他们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想要继续骗取你信任的幻术。”羽承凌拍了拍夜凉音的肩膀:“可惜,这幻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刚才那些话,我也听到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像你这么单纯的人,再次被他们欺骗利用,所以便进来替你拆穿他们的鬼把戏。”
“谢谢凌大哥。”夜凉音对直直望着他,满脸茫然的散羽道:“阿羽,即使你骗我,我不怪你,怪只怪我自己看错了人,想错了你。我不会再成为你的拖累和负担了,祝你和心木在一起幸福。”
“凉音,你在说什么?”散羽不明所以,颇有精神的眼睛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清脆地道:“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羽,你不用再装下去了,太累了。我死了以后,你们那野心实现不了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这么处心积虑。即使你不在乎我,我也会心疼你的。”夜凉音哽咽着,留给散羽一个悲伤的背影。
“凉音?凉音?”散羽挣扎着从床上跌倒了下来。
那康健的状态才是幻术,夜凉音本就不擅长破幻,在悲伤与犹疑下,丝毫没有看出来。
散羽一摔倒在地,惨白惨白的脸色与憔悴的姿容再次现出。她却挣扎着,在地上爬着试图追赶他。
“混蛋!你们这群混蛋!”心木一拳将羽承凌打倒在地,横抱起散羽追赶着发了狂的青绿的影子,高呼着:“夜凉音,站住!”
他轻回眸,却看到了心木抱着散羽风中飘扬,他苦笑一声,闯入了阿七撕开的结界的裂缝中。
心木紧跟着他,却只见他恋恋不舍充满悲愤地高呼了一声“阿羽”,纵身跃入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中。
“凉——音——!不——要——!凉——音——!”散羽撕心裂肺地吼着,泪流满面地从心木的怀中滚落,他却已随着烈焰化成了一抹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