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凄凉光，凄烛未燃烬，缱绻缠绵。
暖流滑过他废了一只手的身躯——阴阳黑白，两仪融相，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不断增强的感知与力量。
属于她，属于天机宫，独特的力量。
早已习惯了弱小，倏然感受到了如此纯净的灵力冲刷，内心的喜悦无可言喻。
或许，还有对她当众拒婚让他感受到的自卑，耻辱与仇恨。
让他更为疯狂的，陷入对灵息的，索取。
天机宫的锋芒尽数折去，比之月无痕对于他的从顺，更让他有报复的快感。
即使那般云淡风清如水，冷淡的毫不留情撕毁姻缘的纯净，现在还不是楚楚可怜，地任由着他撺掇，握在掌心。
隐隐约约有意无意，他将对落叶鄙夷的恼恨，自以为聪明却被冥王玩弄于鼓掌中的痛也全部发泄在了重伤入髓，为了心木的伤，助聚炎三人逃跑法力耗尽而不能反抗的，清笙落雨之魂。
寒雨侵魂，犹如坠在寒风凛冽的冰湖之中，雪灵炽烈的热量灼灼，却由于散失，只觉越来越冷，像要被整个抽空了一般。
头脑一片混乱，昏花的眼眸现出无数颗星。
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未曾吭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扑朔地闪烁，眸子中蕴藏着某种难懂的感情，连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四目相离不足半寸的“心木”，都读不懂她的眼神。
只在她的瞳孔中发觉倒映着的心木的脸庞，因为狰狞疯狂而变得异常扭曲。
但想要获得更多的力量变强，想要拼命折磨着看不起自己的人来报复的强烈念头涌动，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所谓。
如利剑般沁透的晶魄，生生断为两截，更为强烈的痛楚将冷雨吞没。
她的灵魂被他的痕迹填满，刻上了无法抹消的烙印。
几乎将飘零的羽毛摇至破碎，可怕的颤抖终于停止。
雨打风吹去，雨林中无数的梅花。
他望着芳梅枝坠落的片片残红，有些许发自内心的诧异：“散……阿羽，你……你竟然……”
她扯过霓裳的残片，轻轻卷起寒风幽光中的洁雪，红着眼眶，沉默不语。
半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清澈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断了线的珠子般坠了下来。
像普通的小女孩失去了珍藏的眷恋般，那样任性地哭着。
“我……不管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和谁怎样的恩恋……但我的心里只有心木大哥，即使不会再记得我们的曾经，我也想为这份情，为心木大哥留住最纯的一方洁净。”她低低地呜咽，双臂紧抱坠落的一刻，便再难复回清雪：“心木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羽儿，别再哭了。”他怔了怔，装模作样地把她揽回怀抱中：“你的那份心意，我不是已经感受到了么？”
“是么？心木大哥真的……感受到了么？”双眼噙满泪珠，凄凉幽怨地紧盯着他的脸。
“你说呢？无论过多久，只要心意长存，早晚都会传达到的。”他体内温润的暖流还未散，颇有些意犹未尽轻轻抬起白瓷雕琢的泽润，地再度咬住半片樱花，手指装作无意地按住她的后心。
她怔了怔，目光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苍默隐约觉出她之前那份若有若无的抗拒，已消失不见，拼命将玉雕出的圆滑膀臂攀上他的后颈。
他并未在意，仍在脊梁上搜寻着某个点。
她的樱唇离却片刻，低低咳嗽一声，清脆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呓语般：“心木大哥，我这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段长长的岁月，很多不甘心，却也并无遗憾——尤其是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算失去了度过的记忆，为我无端受了许多折辱痛苦——你的心也从不曾抛弃过我。可惜作为天机宫成员，散羽芒星盘的宿主，有缘遇见，却无福相守。好在，我虽然受了这么重的致命伤，但我的魂魄未碎，内丹仍在，只要我拼尽全力一搏，许会失去记忆，被削弱法力，却还能轮回转世。下辈子，我再不做天机宫宫主，也不去管什么天命之子，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雪狐。你呐——如果你愿意，也不要在冥界做军师了——”她轻轻蹭蹭他的脸颊：“就转世成一只蓝灵狐吧——我听说蓝灵狐族，尤其是修成男子身的，长相都极妖极美，你模样如此妹，不是正好相配吗？我呢，我就自顾地在雪狐生存处无忧无虑，等你翻山越岭地来找我——两只傻乎乎的小妖精，不用再背负任何悲戚宿命，永远腻歪在一起……是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不做仙，不做冥，却认为妖是幸福？你们真的理解妖的痛苦吗？
苍默泛起不可遏制的怒火，恨不得将她扼死。恰在此时终于抚摸到了更为凉冷的雪躯上，格外温暖的一个圆点——大概就是内丹了吧。
用力一点，散羽惊呼一声，已被苍默用嘴唇封住了口。
他的后颈被指甲抓出了一个深深的口子，他痛得哆嗦一下，却不肯放松地狠狠啜着，当抬起头来时，牙齿已噙住了玲珑剔透的一颗珠子，毫不犹豫地将散羽重重丢在地上，迅速理好纱袍，后退一步，“咕”地一声吞下了彩珠。
“我的内丹……”散羽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试图站起却被他一脚踹倒，她在践踏下费力地抬眸，凄惨惨地道：“心木大哥，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离开冥界，不想同我去转世？”
“我当然不肯。”苍默足下重重碾压，散羽“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却冷漠地笑着：“让我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身份，去做人尽可欺的小妖，还是和你这个前脚刚失去了谈婚论嫁的伴侣，后脚就投入我怀抱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你当我心木是傻瓜吗？”
“不，心木大哥。”她咳嗽着道：“我和聚炎——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肯和他依偎，也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体里藏了你的一息魂魄。即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也还是一直为你守着最后的底线——你刚刚不是已知道了么？”
“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既然滋味，我已尝过了。现在这副难看的样子，对我还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苍默踢向她的肋骨，传来断裂的声音。
散羽的嘴唇已咬出了血不肯出声，眼泪却更加抑制不住决堤而出。
“心木大哥，是不是因为还未恢复我们在一起时的记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在记恨着我？”她忍痛褪下腕上的珠链，颤颤地举起：“只要……只要你戴上它，被改篡的，属于我们的时光，就会回来了……回来……”
苍默冷笑，踩住她的手腕，用力碾压，将珠链踢入冰冷的忘川。
月无痕好奇地瞥了一眼，本想拢来一看，但转念一想太过晦气，又为苍默无情地对待散羽暗暗欣喜，不愿分神抽离目光，便任由珠链沉落入深不见底。
珠链在冥与地的交界处，忽听得“叮铃铃”一阵脆响，一层淡淡的屏障将它包裹，倏然静止，并未透过光芒穿行。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除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散羽悄然勾起了嘴角。
但这笑容，与珠链的响动般，只有一瞬间，刹那，她紧紧抱住苍默的脚：“心木大哥，你为何如此狠心……为什么不肯戴上那封印着往昔的珠链……”
“谁知道你这满肚子坏水的女人，是不是为了骗我利用我，临时编织出了所谓甜蜜的往昔，想诱我上钩？我心木是这样好骗的吗？”苍默残酷地笑着，拼命想要甩开死死抱住他双足的女子：“何况就是真有那些过去，我也根本不稀罕。实话告诉你——不管你与我相遇有否目的，我却和聚炎一样，是冥王殿下派来，故意接近你的。为的就是诱你大意，吸收你天机宫的力量，夺去你的内丹。现在，你的灵力为我疗了伤，你的力量被我榨干，连内丹也被我吃掉了，待你死后，再把你的心挖出来——如此功劳加身，又拥有了如此灵息，我在冥界的地位将是何等的稳固？别说冥王殿下与我向来君臣和谐，即使他猜忌想除掉我，也需要三思后行……”
“不……心木大哥，你告诉我，你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欺骗感情，贪慕权势的人，你告诉我啊——”越来越多的星星在眼前漫散，她大口地喘着气：“求求你，我的法力已经没有了，内丹也被你夺去，不能转世，自然以后也不会再纠缠你了——你就是骗我也好，让一个将死之人瞑目也好，告诉我，你对我是真心的，而不是一场算计……”
“对你这令人作呕的女人说了这么久的谎话，我已经腻烦了，不想再说了。既然你很快就要消散，无法转世轮回，我当然也不用忌惮你来索命。”
散羽终于松开了手，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为什么聚炎骗我，宁儿骗我，连你也骗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骗我？就因为我的身份，我就要承担这种欺凌蒙骗？”她挣扎着怒吼：“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你们——会遭报应的——天命之子降世，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不是你操心的问题——在那之前，你已死无葬身之地了——甚至连件像样的掩遮物处都没有。”苍默眯起眼睛，目光在蜷缩着的，她的身上来回滑动：“多么悲哀，多么耻辱的死法——路上的野狗，也比你这什么所谓宫主的死相更好看些。”
他缓缓蹲下身来，指尖蓄满力量，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弹。
她从喉咙中挤出嘶哑的声音：“心木……大哥……”蛇般扭动两下，终于连挣扎的力气都已失去，眼睛瞪得大大的遥望着远方。
不再呼吸。
没能合拢眼眶包裹着的漆黑眸子，却并没有仇恨，只有无休无止的留恋。
只稍动了动手指，就要了散羽的命。
尽管自己是用着心木的形貌，她没有力气或许也没有念头去反抗，她又早是濒死之人——但不在背后捅刀，而是正面用这双手取了他人性命，对于苍默来说是绝不可多得的体验。
他猛地扯下脸上的假皮，狠狠抛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疯狂地大笑道：“我有力量了——我也有力量了，而不是只能使用那微贱的妖族幻术了，哈哈哈，太好了——”
月无痕隐忍半天，此刻终于从忘川河中一跃而出。
苍默听到响动，猛地转向她：“哈哈哈，阿痕——你看，我有力量了！”
月无痕嘟着嘴，勉强勾起嘴角：“恭喜你。”
他低头看着聚炎的尸体：“凉音兄——我有力量了！”
聚炎紧闭着眼，一语不发。
苍默一把扯过他的领子：“怎么？你怎么不祝福我？不服？还是生气？”
他当然还是不会给他回答。
“我知道，我占了散羽便宜，你心里肯定是不舒服……但如果不这么做，你的苍默兄——我怎能得到如此纯净的力量，如何有硬碰硬的能力？”苍默将他丢在散羽的尸体旁，搓了搓手笑道：“虽然她滋味确实不错，但我也不是贪心的人，尝过一次将她的灵息吸收过来也就罢手了——她毕竟是你喜欢的人，我保证，以后她就都是属于你的了，我不会再动她一根头发。”
他从怀中取出姻缘簿，在上先写上散羽，在她名字的对面，刚点上“夜”字的一点，想起了散羽临死前吟念的名字，眼珠转了转，在“宁儿”与“聚炎”中选筛着，瞥着他赤红的衣服，沉吟片刻，稍稍改笔挥墨，“聚炎”二字赫然呈现在纸。
散羽由于断散了气息，隐匿之术也无可避免的消却。
在她的小指，系着一根鲜红的丝线，突然显得异常鲜艳。
苍默愣愣，阴恻恻地笑着，捏起线的一端。
“阿苍，这是什么？”
“想来是司姻的姻缘线——看来她想把线的另一头，系在原本应该赶来的心木的手指上，这样即使轮回转世海角天涯，也会因为这一根红线的牵系再度见面。”
“这倒是个好东西！”
月无痕的心念一动，苍默不用回头，从她的语调也听出了她的心思，回眸粲然一笑：“我们两个，用不着这种玩意，我也轻易不会让你走丢。”
我还需要你的身份，需要你父亲的指点。
要是没有帝沙，我得要多少年才能修炼到现在这轻而易举就得来的境界。
她听到此言，泛起些许的甜。
苍默斜睨她的笑意，摇了摇头，捏起丝线的一头，缠在聚炎失去了双臂的森森白骨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好歹都曾和我有过亲密关系。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未免不近人情。”
月无痕微微蹙了蹙眉，心中纳罕他怎突然变化了心性。
苍默钩络在丝线中间，扯开了小小一段握在手掌。
“不过我还是要留一手，不定哪天还能起些许用处，当筹码用用。”
他将它轻轻融合，她蓦的变色道：“该不会是你自己对她有了什么留恋吧？”
“阿痕，你这飞醋吃得未免太可笑了。你看我杀她时下的手，像对她有什么留恋吗？”苍默用匕首抵住散羽心口：“我把芒星盘剥下来，你就不用再对个死透的人有什么恼怒了。”
他的手腕，全无踌躇地刺了下去。
还未凝固的血液渗透成珠。
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大哥……”
银针飞起，将刀刃从正中折断。
心木双目无神，满面颓然。
缘落一把扶住几乎站立不住的他，拍着他的背，小声安慰道：“大哥，不要紧的，挺住，挺住……”
他的劝慰，心木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眼中，只盯着散落在地褪色的彩虹：“散羽，她……她怎么了……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