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彩裳，全然遮不住的雪白的两侧，四目相接。
同样的玄色盔甲，墨染披风。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在他来到之前，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
却无法相信，不愿意相信。
还是……来晚了么……
整颗心都要炸开来，苍白的脸更无半点血色，煞煞的有些可怖。
缘落能够感受到，这份强烈彻底冲破了毒的束缚，一瞬间涌动出无数感情的他在不断地颤抖着，压抑着火气，压抑着泪珠。
但在这一瞬间，许久不曾见到的黑烟也重新在他的血脉中流窜。
“心木？！”苍默见到这已死之人的瞬间露出片刻惊愕，旋即恢复了平静：“啧啧，真是可惜，在您不知去哪悠闲的这段时间，真是什么都未赶得及，实在是错过了不少好戏。比如——您要是再早来片刻，就能看到我是怎么用着你的容貌，把你心爱的女人整个吞下，又是如何把未来得及细啜着相拥温暖的她毫不留情地推入绝望和痛苦中的。”
他无视心木充满杀气的面庞与缘落的怒容，眼睛轻瞥了散羽一眼，抚着胸口，舔了舔唇道：“这身躯现在还残留着她的温暖，梅花的甜香也流淌在舌尖。哎，心木，你都不知道她小脸红扑扑，千娇百媚的样子有多可爱——”
“你给我闭嘴！”心木怒吼一声，缘落眼前一花，竟被他震得退了五步，手也不自觉松开了他的胳膊。视野恢复时，心木已疯了般朝苍默扑了过去，月无痕见势不好，试图前冲挡在苍默的面前。
心木狠狠一拨，就将月无痕拨得摔倒在了地上，套着钩爪的手握成拳，朝着苍默的脸直砸过去。
苍默抬起手臂，一格一攥，掀起一阵狂风，二人脚下的地，碎开了裂缝。
月无痕见尖刺穿过了他的手心，忘了自己身上的痛高呼一声：“阿苍！”
那是苍默已废掉的手，即使淋漓的鲜血一滴滴淌下，却也并不觉怎么疼。
但他却呆住了。
一眨不眨地盯着染红的拳。
“怎么可能——”缘落失声道：“我大哥拼尽全力的一拳——即使是法力上上乘，骨头也早已碎裂，为何苍默却——”
不过是一条废掉的手，竟然拦阻住了心木悲愤的攻击。
灵息的冲刷，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得多。
他不由洋洋得意地勾起嘴角：“哎呀，心木大人，真是抱歉，有件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你——我不单单占了她的身子，还把她残存的灵、技，全都拢了来。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还真是所言非虚，我这一身法力，万金都买不来啊。”
心木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
“苍默，你——你真的长心了吗？”缘落掩住了口：“竟舍得这般折磨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我是否有心，不劳缘落大人你操心。但散羽的悲惨形容，却怪不得我。”苍默轻蔑地乜着心木道：“谁让散羽不惜万箭穿心也不肯逃跑等待的人都不顾她的状况，慢吞吞迟迟不肯现身，才给我留了间隙——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白得的便宜我为什么不占？何况她之前在药阁时不也对我承诺过，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只要她力所能及，定竭尽全力？我最需要的就是强大的灵脉法力，如此一来，我的行径全无错处可言，倒是某些口口声声说关心她，整日看似把她看得最重的人，始终没看清过她的心思，任由她身处险境，等到她死透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才满脸假惺惺，令人恶心。”
心木的眼神倏然改变。
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凶狠化为无止境的自责。
“苍默，你说的对——”声音凄凉沙哑：“我就是个自以为聪明，实际却令人作呕的傻瓜——为了个根本不相信我的主君操碎了心，心爱的女人拼了命的救我，我却没能看懂她的心——我……我……”
他垂下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打转。
“大哥！小心！”缘落语声刚落，已挥出了一条布满棘刺的长鞭。
蝎。
鞭如其名。
青蓝光影，剧毒加身，至人躯，存活无望，落泥土，寸草不生。
此刻这条毒蝎颤动着，夹带着呼啸的风，朝着握着短剑对准心木左胸的手旋动而去。
剑刺的速度并不快，缘落的鞭却很快。
眼看就要缠络住苍默的腕。
月无痕却猛然力气，从指尖飞脱出无数丝线，系住了缘落的长鞭。
“不准伤害阿苍。”她冷冰冰地道：“你的对手，是我。”
“痕公主，你……我根本不想和你动手，你怎么……”缘落试图把蝎扯回，月无痕的丝线却如藤蔓，死死绕着不肯放松，他见心木还未回过神来，急出一身的冷汗，高呼道：“大哥！心木大哥！快清醒过来，不要被苍默的话迷惑了！”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低着头，从他的身躯，散出淡淡的黑烟。
眼看短剑就要刺穿他的胸膛，缘落跺着脚：“大哥！大……”
月无痕不知何时移掠至缘落的身畔，伏在他耳边幽幽道：“和我做对手，你还有功夫东张西望，关心别人？”
缘落心下一寒，已挨了重重一掌，鲜血从嘴角渗落，人早已飞了出去。
月无痕指尖一敲，在缘落即将下落处的地面，生出数根银针。
想不到长活一世，最终却要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结束生命。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他并没有勇气亲眼见证绝情针刺穿他的五脏六腑时，鲜血凝成的虹。
当啷，仿若是硬物被折断的清脆。
大概是我的骨头断了吧。
他正等待着被撕裂的疼痛，身躯却忽然一轻，似乎停止了下坠，飘飘悠悠地浮向了半空。
啊，难道这就是亲历死亡的感觉么？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怖呢，甚至连一点痛楚都没有呢。
他正动着这样的念头，头忽然“嗡”地一下，像被什么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紧接着，炽烈的声音险些震聋他的耳朵：“缘落，把眼睛给我睁开！少装死！你这么重，小心本姑娘手一松，给你扔回针阵去！”
声音虽是第一次听到，这语调却是如此的熟悉。
心“噗通噗通”地跳，缓缓地，将紧闭的眼睑重新打开。
双眸倒映出一张美艳而灵动的面庞。
眼眶通红，乌溜溜的双眸里却满是忧伤，却勉强自己嘴角上扬——这笑容，远远比哭泣更令人痛惜。
“蝶……翼……”他小心翼翼，试探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显然有些诧异，眼珠转了转，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便装出生气的样子，狠狠戳了戳他的额角：“初次见面，就直呼人家姑娘名字，你也未免太没有礼貌了！”
当她提高了嗓音，纵然竭力遮掩着，很明显能听出清脆掺杂着些像是痛哭后留下的嘶哑。
她横抱着缘落，缓缓落在地上。
缘落蓦然感到有谁推了他一把，这才看清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魂灵与蝶翼并肩站着——推他的是那一袭艾色丝袍的男子。
“母老虎怀里很舒服是吧？”他声音极小，却恶狠狠地道：“有手有脚的又没受伤，赶紧给我滚下来，再赖皮下去小心我废了你。”
缘落赶紧从蝶翼的臂弯中一跃而起，他方才收了凶煞的眼神。
他有些怀疑要是自己稍起慢了半刻，是不是从毒针中逃出去却也要难逃一死？
身着青蓝色曳地长裙，神情严肃，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难以接近冰寒的女子，瞪了他们一眼，颇为不满恨恨道：“没心没肺的白痴。”
缘落注意到，她的指缝，夹着些半月形的暗器——而苍默的短刃已脱手，被一模一样的事物钉在三生石上。
很明显，方才正是她在苍默手中救下了心木。
“你们是谁？”苍默没有转过身子，极别扭地侧着脸说话。
并不是轻蔑，而像是已动弹不得。
缘落低头，发觉从他的足下，蔓延出竹色的碧丝，而这细丝的源头，是威胁恐吓他的那位男子。
“我们是谁……你竟然问我们是谁……”蝶翼攥了攥拳，失态地怒吼：“你害死了我们的姐姐，就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也配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管散羽叫姐姐……”苍默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莫非……你们就是天机宫的人？”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艾衫男子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如果你们真是天机宫的人，我可真要好好批评你们一番了——做为散羽的手下，却没能好好保护她，实在是失职得很。”他嘲讽地笑道：“咿呦，这么看来，费尽心血谋划一世的散羽还真是可怜——好似有下属有爱人，到她死的时候，来救她于水火的却一个都没有。本来我还有一点点的愧疚，现在有你们在，我的所作所为也算不得什么——完全就是你们自己把她送到我手上的嘛。”
心木大睁着眼，一言不发，浑身不断在发抖，越抖越厉害。
缘落忽然觉得，即便是伤心，他的样子也实在有点过于奇怪。
“苍默！”蝶翼的两只手在胸前交叉，握住了雪亮的双环：“我现在就打断你的牙，割断你的脖子，让你永远闭上嘴巴！”
在蝶翼靠近前，心木却跌倒在地上，不断地痉挛抽搐，低低地嘶吼着，咳嗽出遍溢着乌烟的黑血来。
蝶翼一恍神，惊慌失措道：“姐夫？”
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此刻，只听得一声响指，艾衫男子束缚住苍默的光芒被生生切断。
他退了两步，缘落犹豫片刻，还是将他搀住。
月无痕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苍默，跃入忘川中。
丝线将聚炎的尸体一同拖拽入水，她轻轻吟念两句咒法，他的尸身灼烧，掀起炽热的水花，月无痕乘此机会，手指一划，跃入连结天界的通道。
当河水归于平静，他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夫……姐夫，你怎么了？”蝶翼摇晃着他的肩膀，他已完全失去知觉，眼皮向上翻着，不断地胡言乱语。
“蓝漪！”他推开缘落的手臂，拽住手持半月暗器女子的袖子：“蝶翼发愣，我被反弹，可你在想什么呢？就那么放他们走了？”
“毕竟不知道他和天命之子究竟什么关系，现在杀他，并不恰当。”蓝漪冷漠地道：“况且你们都知道——之前姐姐也答应了玺颜，让苍默平安无事地回去，给他弥补过去缺失的父子情。所以……我思忖了一下，还是放过他们……”
“管他和天命之子什么关系呢？答应了玺颜又怎样？姐姐……姐姐她都变成什么样了？不杀他怎能解气？”蝶翼咬着唇道：“该不会你也和那个宁儿那小贱人一样，是和冥界一伙的吧？”
“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蓝漪雕塑般的脸上，终于有了怒容：“如果不是因为你自己脑子缺弦，非要回来看看竹韵是如何吃飞醋的，即使帝沙，即使宁儿想对姐姐使坏，你不也能及时回报吗？何至于天机宫正中映喻姐姐生死的花凋零，我们才能赶过来？现在人都死了，你杀了苍默除了能解气，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如何得知宁儿竟然是……”蝶翼嗫嚅着。
蓝漪长叹一声：“早知道，就我来陪姐姐……你个性虽然直率，能够哄姐姐开心，心机却不深，更不够狠……”
心木缓了良久，终于有些回转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苍默呢？”
蝶翼怔了半晌，低低地道：“逃了。”
“月无痕呢？”
“也逃了。”
“那散羽呢？”他瞥见了倒在地上的冷尸，安心了似的道：“逃跑了就逃跑了罢。只要她还在就好。”
挣脱了蝶翼的臂。
黑烟在他的皮肤渗透，他无法站起，只能在地上缓缓爬动着。
“姐夫……”“大哥……”
心木推开了搀扶他的手，爬到散羽的身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坐起来，紧紧拥住了她。
“散羽，你受了伤，冥界又如此冷，穿得这般少，当心冻坏了生病。”
撩起黑色的披风，将他自己和她的身体，包裹在其中。
“头发怎么乱糟糟的？真是——就算病了，也不能没个女孩子样啊。”
他将无言的她靠在胸前，用手指细心地梳理着她凌乱的黑紫色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