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大人,您的孩子,出生了呢。”湘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道。
他却是很急,伸手便要抓住她的手腕。
但却有比他更焦急的。
他的父亲,玺颜,在他之前,已经抢先将大手按在了湘宛的肩膀上。
“母亲和孩子,都平安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地吗?”湘宛抿唇笑道:“难道月无痕公主一个冥族,周身再伴上这九天医术数一数二之仙,还能难产不成?”
“呼——这便好——这便好——”玺颜放下心来,狠狠拍了拍湘宛的肩:“你和逍嗣小子辛苦了。”
“为主上效力的话,原本是我们分内的事情。”逍嗣嘴上这般说,声音却是冷淡低沉。玺颜心思不重,只当他的表现是累了,大大的手掌拍在他的脊背之上:“瞧你脸色这般难看,大概这段时间也实在有些过于操劳了。呆会我吩咐人摆下一桌酒宴,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不必了。”逍嗣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主上。我……我还是想早早回羽灵宫去。”
“哈,也是呢。刚卸下重担,哪里都比不上在自己的地方倒一倒,睡一觉更舒服——倒是我考虑不周了。犒劳的事情,改天再议。”玺颜咧嘴笑道:“走走,苍儿,一起进去,看看那小孩子俊也不俊?”
逍嗣的嘴角抽了抽,勉强装出来的微笑表情瞬间便变得极为难看。
苍默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本趋于平静的心内忽而莫名地烦躁了起来。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来呢?
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那便是——
“是个女孩子,是吧?”他克制住激动,淡淡地问道。
逍嗣仿佛没有听到似的,迟疑了片刻,方才缓缓地点点头,阴影在他本已略显沉重的脸上蔓延得更深。
“啊呀,你小子可真是的,竟然是为了这个沮丧吗?”玺颜责备似的对逍嗣道:“又不是凡人,寿命有限,还指着男孩子传宗接代什么的,是男是女有什么所谓?也值得你摆出一张苦瓜脸来?”
逍嗣低着头,沉默着向边侧站站,为苍默玺颜让开了一条路。
“嘿,苍儿,你看逍嗣小子他那模样多可笑——难不成是个一直对儿子有执念的小凡人修得仙么——”他笑呵呵地回头,却发觉苍默和逍嗣一样惨白着一张脸。
“苍儿,难道说你也——”
“如果看血统的话,至少天赋还是可以用的吧。”苍默嘴里嘀咕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大步迈进了寝殿。
寝殿内仆侍拜倒一片,“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他却面如冰霜,冷冷问了句:“孩子呢?”
“孩子在这里。”丹珠抱着一团皱巴巴的肉团上前,打开了话匣子:“您看你看,小公主雪娃似的,又白又嫩,真真可爱极了。现在她这还未睁眼,要是开了眼,那双眸子无论长得像您还是像皇妃,配上这雕出来般的眉毛鼻子小嘴巴,啧啧,定然是个倾城绝世的美人啊……”
她一边说,一边又将孩子往苍默的跟前凑了凑。
苍默直直地盯着绣花小被中的小女孩。那女孩端的是:指如雕,肤胜流云色;睫似扇,唇若浅桃红;眼角一滴晕墨泪,酣然睡态静莲梦。
确实如丹珠所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但女孩子,本身已让他烦恼,这般相貌,让他无端打心底又多了些狂躁。
眼角的那一颗小小的痣,就像是想要提醒他什么似的,他甚至不愿多想一丝一毫,便不顾丹珠惊惶地一句:“仙君,小心点,慢慢来——”粗暴地抓着她的小胳膊向外拽。
“仙君——您要想抱孩子倒是连着小被子一起接过去啊,别这么拽啊,小公主会伤到的——哎呀,您看,她的小屁股都露出来了——”
苍默毫不在意,硬生生地将她拽出,仅靠这一只手臂,将她悬空提起。
小女孩半点反应也无,既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睁眼。
甚至连一点眼泪都没有。
如果不是她的睫毛轻轻颤动,胸膛一起一伏,发出均匀的呼吸,大概都会以为苍默的手中拎着的,不过是一个精致的人偶,或仅仅是念剑铸造的一尊铸躯。
苍默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屏气凝神,感受着她的脉博。
脉博很平稳,很安定,毫无异常。
同样的,也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
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的脉相一般。
他轻轻吟念着咒法,刚刚吟出第一个字,虚弱而沙哑的声音便在床榻上响了起来:“阿苍,如果你是想探法力和灵力的话,可以停手了,我之前已经探过了。”
苍默冲口问道:“怎样?”
“一如她的脉相,唯有平凡,甚至还有些些的弱。”
“什么?”苍默的声音立即便变得扭曲,他的手捏住小女孩的腮:“你竟然是个很平凡的小家伙?是个废物,是这样吗?”
小女孩依旧在沉睡着,没有一声回答。月无痕眼角的余波扫过苍默,立刻收回了目光。
她的心在隐隐作痛,却尽量平静地道:“啊,这样的素质,如果没有血统支撑的话,只怕当个拾垃圾的四阶冥都不够格呢,若是在冥界的话,只怕早就会被杀掉了。要把她说成是废物的话,倒也不能完全说错呢。非要说她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仅剩下似乎会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是我们的孩子罢。”
“孩子的话,我们可以再有——与其留着这样不会有出息的垃圾,不如从一开始就将它毁掉,免得将来操劳。我把她杀了的话,你不会有意见吧?”
苍默的话,让整个寝殿的仆侍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无痕侧过头去。
她的孩子,那个被期待为天命之子的孩子,是个女孩,是个平凡的女孩。
对于她的父亲,对于她的夫君来说,这就代表着“毫无价值”。
他们大概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一个孩子活下去的吧。
但是,就是这个孩子,在看到是“她”而不是“他”的时候,在看到她什么天赋都没有的时候,她很奇怪地,并没有任何负面感情,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纵然在看到这孩子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她的命运了,但是她自己却无法对这个“毫无价值和意义”的孩子下手,在苍默说想要杀死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办法睁大自己的眼睛去看,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说话,大概就是默认了吧。毕竟,所有情报都是你们冥族先调查出来的,所有计划也都是你们先提出来的,现在计划落空了,你们肯定比我更讨厌这个孩子。”苍默如此说道。
月无痕低低地重复道:“讨厌……么……”
本来,苍默对她已经足够好了,寸步不离,喂她吃药,逗她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尽管说的大多是些让人毛骨悚然言语,但对月无痕来说,算不得什么恐怖之言,与其相反,她反倒觉得是苍默胸怀大志的表现。
父王,也不再执着于他已经腻烦了的小玩意,甚至还打发她做她的奴仆,虽然有些时候,她会给自己气受,但究竟碍着她父亲的面,不敢过于造次。如果她的孩子,真的如父王所期盼的那般,那即使她提出将湘宛杀死的条件,他也是会答应的。
只要她生下来的,是天命之子,或者仅仅是个极有天赋的,她大概就不用愁被自己最重视的两个男子捧在手心了。
心想事成少有,事与愿违常遇。
孩子一降生,苍默的语调便立即转变了,父王的态度,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从这个角度看来,是这个孩子夺走了她的希望,的确应该讨厌她。
但是,为什么却要将眼睛闭上,耳朵捂住,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呢?
不会有谁不愿意去看自己讨厌的事物是如何死去的吧——尤其,她是个早已看惯了生死的,守护着忘川的冥族。
难道说,自己并不厌烦她吗?
可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去嫌恶她。
却偏偏,真的不嫌恶。
“砰”地一声响动。
大概……是孩子被摔成了碎片,魂飞魄散的声音?
她忖度着,更不敢去看,有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苍儿,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要掐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意料之外的粗犷声音让月无痕猛然松了口气,回首间果然看到玺颜一手抱着女婴,一手捏着苍默的胳膊。
“我……”苍默顿了顿,平缓声音道:“是的,父王。”
“为什么?”玺颜对他的坦诚很是错愕:“难道是因为这丫头长得很难看吗?”
苍默摇头:“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玺颜上下打量着女婴:“这怎么看都明显集了你们的优点长的美人胚子。细细看,还稍稍有点像心木咧。”
苍默的眼珠斜了斜。
原来方才开始那强烈的感情竟然是缘由于这个吗?
“唔……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怀疑媳妇什么了吧?”玺颜见苍默神色古怪,哈哈笑道:“苍儿,心木那木头成日守着散羽,现在为她病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你媳妇待你一心一意你难道不知道?即使像一点不过巧合,你怎么能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快点向你媳妇道歉。要不是她,别人早就气跑了。”
“如果不是父王说,我也没向那上面想。我对阿痕很重视,别说我相信她不会做什么,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恼怒旳,更不会牵连孩子。”苍默道:“仅仅,是因为这孩子的天赋太差了。”
“天赋?”玺颜蹙眉:“什么天赋?”
“特殊的灵力,深厚的法力,以及仙冥血的优势,在她的身上,全都看不到呢。”
“那又如何?”
“灵力,法力,仙冥的优势都不明显的话,在这九天,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吧,还不如掐死省事。”
“开什么玩笑!”玺颜将本就大的嗓门又提了提:“没灵力没法力在这九天就没法子混了?别说她是个女子,就是个男子,什么都不靠,就单靠血统,单靠她是我九天王儿子的孩子,我也不可能会让他受什么委屈。何况是个小丫头,我让她过最好的日子,岂不是轻而易举?”
苍默忽然皮笑肉不笑地道:“在很久之前我受欺负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见您怎么保护我。歌儿现在自己带着孩子,总是被指指点点。即便是您亲生骨肉的苦恼也并不能完美地解决,骨肉的骨肉,又这样毫无异能,受的委屈怕是要更多,我又何必……”
玺颜的肩膀动了一动。
蓦地,他咬破了手指,在半空划出一条线。
血光凝成了一纸轴卷,“第一神女”四个大字在轴卷上闪烁着红光,燃烧成灰烬。
“父王……?”
“我封这丫头作‘第一神女’,这个保障,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