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默摊掌接下轴卷，血红的颜色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第一神女？”他的面容没有欣喜，没有惊讶，一如他此刻的声音，冷冷淡淡：“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赐她一世平安荣华的意思。”玺颜没有注意到他有些诡异的眼神，只为他终于把目光从孩子移向自己而稍感欣慰，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只要我在这位置上一天，就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得到万神尊敬的——名头。唔，说起来，这么多年，除了落叶以外，就只有这个小丫头有出生就得此封号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悬在心上的石头就可以落地了吧？”
“心上的石头……落地……吗？”苍默的眼睛在神诏上扫来扫去，余光瞥着双目紧闭的孩子。
轴卷捏皱，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忽然间，像暴发了一般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父亲大人，您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神诏坠落在地，发出“砰”地巨响，掀起些许烟尘。
显然，抛掷这并不沉重的事物，附上了浓厚的法力，裂开的缝隙，就是他内心愤恨的表现。
在烟与雾之间，他趁着众神发呆之际，一把将孩子夺了回来。
嘴唇迅速动了动，一连串的咒法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雪色幻影将他重重包围，寸风难入。
透过明灭的光，能隐约看到他的拇指中指，复又捏在了婴儿的颈项。
“苍儿！”玺颜挥舞起铁拳，向着光芒挥去。
苍默回头看向玺颜，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玺颜心下一惊，生生收回拳风，却多少有些不及，还是有少部分力量碰撞在了雪屏之上。
殷红从苍默的嘴角流淌下，但他仍然保持着方才的笑容：“哎呀，吓了我一跳，刚刚那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脉结出这结界来？你是在逼我吗？”
“父亲大人，您在说什么呀？我可并没有逼迫您哦？”苍默扼着婴儿的脖子，笑道：“如果您珍视我的话，就在一边乖乖看着，等我把她杀掉；若您更想救这个孩子，那么就把这屏障打破，要了我的性命就好了。选择哪边都是您的自由，不是么？”
玺颜攥紧了拳，可最终松了开，长叹一声：“苍儿，我都已经给了她我能给的最好保护，你又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呢？”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杀死她。像她这样平凡的孩子，做丫头的话，或许还能够不引人瞩目。而做了第一神女，就等于把一块石头放在了高台之上，硬说它是一块美玉。王者金口玉言，指鹿为马是毫无问题的。但即使是父王，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王位可以永生永世坐下去吧？今天的过度保护就是明天的催命符，您在位时她的鲜艳夺目也全会化作唾弃凌辱。活着太过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她从苦海中救出来，也算我功德一件？”
苍默淡然诉说着一切，周围诸仙心内皆更起了一股寒意——他究竟是如何才能面无表情说出这么一番话的？
“苍儿。”玺颜不无震惊地道：“虎毒不食子啊？”
“虎毒不食子？”苍默低低笑道：“很遗憾，我不是老虎，是只野狼，这句话的意思，我并不能很清楚地体会到。”
的确不能很清楚地体会到。
尤其是从那个人口中吐出来的，实在是太滑稽，太讽刺了啊。
既然虎毒不食子，为何会一手造就我娘亲自杀，让我小小年纪就活在那等屈辱之中？
既然虎毒不食子，为何阿痕嫁给我之前，你从来，从来都没有教过我任何的法术？
既然虎毒不食子，为何在我成亲之日你没有露面，让我在背后被人笑话？
既然虎毒不食子，为何我辛辛苦苦，做尽肮脏事终于助您登上皇位才换来的“第一仙君”，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甚至可以称作废物的小丫头刚出生就拥有了和我等同的名号？你这难道不是在嘲笑我在您心里，就和这一无是处的婴儿一般吗？
处处都在和我过不去，让我常年活在阴郁之中，难以脱出。如今我要拯救我的孩子，您反而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来，不觉得恶心吗？
月无痕的耳畔回荡着苍默内心的悲鸣，眼眸倒映出苍默的侧脸——所有的所有，都是那样的悲惨，凄凉。
每次听到苍默心内的声音，看到他目光中时不时划过的阴郁，她就忍不住想要抱一抱他，将困住他的冰雪融化，哪怕做不到，给予他片刻温暖也好。
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的身与心，也如同寒霜一般，靠近她，只能更觉暗夜无边，凄冷彻骨。
所以，她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和他保持一致，和他怀有同等的恨，同等的爱，同等的悲哀。
这一刻，她望向玺颜时，鹿目中也满布着阴沉。
玺颜看不清苍默的眸，但却能察觉到月无痕的不善。
正对上她的目光，他以为她在为自己的女儿而满怀愤懑。
“儿媳妇，对不起。”玺颜苦笑道：“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再去亲手伤害他一次了。”
月无痕的沉默更让他心如刀割。
蛮力果然不是万能的啊。
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生命凋零，看着自己努力想要向他赎罪之魂崩坏，承受着身畔的热切期盼和失望的怨恨。
“苍儿……住手吧。”他抿着唇，棕红的胡须微微颤抖着。
“这件事是不能妥协的。即便您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同意的——何况，您不会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允许的。毕竟——我——”
“毕竟您一直都想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嘛，仙君大人。”
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浮起，七彩的粉末依附在雪白的幽芒之上，屏障随之破裂，乌黑魅紫两道身影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朝苍默奔来——两道身影的速度俱是奇快无比，眼睛完全跟不上他们的移动。
但是，即便这样，也能看出那漆黑的身影更胜一筹，苍默只觉怀中一轻，幼女早被夺了去。
墨形一旋，已站到了一旁。
“切，可恶。想不到比速度我竟然也会输？”紫影抱怨了一声，一跃飘上了架子床顶板，一眨眼的功夫，又有另一团紫雾飞起，紧随而落。
当三魂的身形停下来，诸仙定睛一看，却是妄执、凝魄和嘉晨。
凝魄架着腿坐在床顶板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妄执，嘉晨背着手，像死尸一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她的背后。
怀抱婴孩的妄执似乎没有注意到身畔的诧异，凝魄的不甘。
他的双目死死地钉在了怀抱中的小生命上。
在水镜中已经看过她了，却远没有在怀中这般清晰。
好像啊。
好像她刚出生时的模样。
无论是五官，还是安眠时的神情，都和她是那样的相似。
像她的话，也就是——很像她。
“真像啊。”他脱口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嘴角竟在不经意间挑起：“嗯，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墨……妄执？”
听到苍默的声音，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仿佛是从沉眠中被惊醒的人，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仍旧是少见的柔和，连声音都暖了起来：“哎，仙君大人，我的主人，您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么讨人喜欢的小玩意抹杀掉的？”
苍默有一瞬间甚至怀疑站在眼前的妄执是假冒的，妄执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把脸转向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让血红的刻痕布满他的容颜。
还有指尖上，他和他的王之契约。
“哈。因为这孩子既没有高纯的血，也没有强大的法力和灵脉——什么天赋都没有，这么平凡，将来必然是要吃苦头的，不如现在斩断她所有苦厄来得仁慈。”
“哦哟哟，仙君大人，瞧您这话说的——平凡就要吃苦头吗？未必吧，且看人界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伙，却过着比任何人都幸福的生活；反倒是那些所谓天赋异禀的，反而比一般人更容易落入悲惨的境地——被嫉妒，被怨恨，无人理解的痛苦，想要爬上配得上自己能力的位置，甚至在登上顶峰的时候酸溜溜地来一句‘高处不胜寒’，想要过普通平凡的日子呐。”妄执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明明备受期待注目，可是资质如此之差——没有任何的异能，又是个女孩子，就什么使命都不用担负，光凭着她的家世就可以很幸福了。”
妄执手指一勾，将落在地上的神诏拾起：“一落地，连至高无上的地位都拥有了，这难道不是被幸运眷顾了吗？简直是三界第一幸运儿啊。这样的小福将您不要，脑子烧坏掉了？”
“想不到你竟然会说这种话。”苍默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你的话，也一定想把她杀掉呢？”
“哎呦喂，我的仙君大人，我可是个忠心的仆子，怎么会动杀主子孩子这么罪孽深重的念头啊？我就是爱穿一点阴郁色调，平时不大喜欢露出脸而已，您难道误认为我是个阴沉的家伙吗？”妄执抱着孩子走至玺颜面前：“呐呐，主上，属下真是冤枉啊！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娃娃，我怎么舍得杀掉呢？您也觉得她很讨喜的，对吧？”
玺颜想也没想，就答了一句：“嗯。”
妄执抓起玺颜的手，让他粗糙的手指在小女孩的脸颊上抚了一抚，同时悄悄向苍默递了个眼神。
“王，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蠢……这孩子如此受玺颜喜欢，就算没有什么能力，不能称为武器，也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你的名声，玺颜的宠爱，与月无痕和冥界的关系，都可以利用这条纽带，您却要放弃？”
苍默顿时恍然——他忘记了，除了绝对压制，还有其他也是可以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