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沉默了一阵。
忽然间，“咯咯”笑出了声：“凝魄大人果真是凝魄大人，这一猜，便锁定了范围。”
她不再夹着嗓子，而是放开了声音。
这声音，开朗而充满了活力，夹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忧郁。
只要听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声音。
蝶翼的声音。
“我猜您一定很意外吧。”开朗而清澈的语调中没有半点的杂质，点滴的温暖从她的言语中渗出。
“我的确是很意外。”凝魄冷淡地道。
“意外于我选择的附体对象是如此的绝妙，完全不容易被怀疑么？”
“不。”凝魄漠然道：“我讶异于你竟可以把他人的声音和语气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哎呀，凝魄大人您可真是——别忘了我做了多少年的杀手，易容仿声这种事完全是小菜一碟。何况我和蝶翼同为灵石，姐妹相称了几百年，想要模仿她不是更容易？”
“难道你是被冥王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者说他干脆把她的记忆也一股脑封存到你的身体里，真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凝魄大人，我不是替身，不是赝品，更没有被改变了记忆。”她咳嗽了一声，瞬间将声音转为了柔顺的妖娆：“我就是货真价实前影部首领，空。”
“好好好，你说自己是小空，我真当你是空好了。”凝魄冷冷道：“你这家伙真奇怪，愿当冒牌货也就罢了，可竟然是充当一个可怜虫的冒牌货，我真不知道是应该笑话你还是应该同情你。”
“您觉得我哪里是可怜虫，哪里值得同情了？”
“啊啊，小空那个傻瓜，明明有无儿对她那样好，上阵杀敌挡在她前，脏活累活抢着替她做，她半点也不动心，偏偏去思慕那一点感情都没有，完全扭曲了的家伙。那家伙看起来对她极好，也明白她在想什么，但不还是照样娶了别的女子，留她一个在一旁黯然神伤。明明孩子都有了，依然用花言巧语吊着她，无儿看不过去眼，想替她出头，她倒好，反而依然站在那薄幸者身后对付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一直到半点利用价值都没了，终于被杀掉了，这还不算可怜虫，不值得被同情吗？”凝魄唉声道：“而你，仅是这个可怜虫的仿冒品，岂不是比她还要悲哀得多？”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劝服一个不信你的人，这话说得真是不错。”对方幽幽道：“既然您已经认定了我是假货，尽管事实并非是如此，可我也懒得再否认了。以我本身的视角来说，我从不后悔曾经为殿下奉献过的一切。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为了所爱而变换着形象，为了他出生入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事？不过像你这样的家伙，恐怕是不会体验到这种情感的吧。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真正可怜，真正不懂感情，到处寻找替身的家伙，不是我，也不是殿下，而是你——你这个强迫和你难得的男子极其相似的家伙留在身边做男宠的你。”
凝魄微微蹙了蹙眉头。
由于手按在了帝沙的胳膊上，魂魄又连结着他的心脉之音，帝沙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一刹那她内心强烈的动摇。
他的嘴角，不知道为何，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怎么，凝魄殿下，您刚才不是蛮厉害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你——”凝魄咬了咬牙，生硬地道：“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自身的安危——对几件关键性的大事瞒而不报，可不是那样容易解释清楚的。果然，即便被洗了灵魂和思想，假的就是假的，没有真货那么高的素质。”
“您错了。如果是假货的话，恐怕只会乖乖听从命令。这正是因我是真正的空，才会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蝶翼的声音骤然冷冽了下来：“凝魄大人，我奉劝您，如果始终不肯接受我就是我的现实，执意将我当成别的家伙，会影响您的准确判断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我当作您最熟悉擅长算计和暗杀的空，对整个冥界和冥界魂灵都有着相比较准确认知的空，而不是一个临时培养出来的假货，更容易帮您分析眼前的形势。”
“我可不认为因为你的疏忽漏掉了情报，让帝沙踏入不义之地这样的行径有什么可分析的。如果非要从这种单纯的责任中理解出其中的意义的话——”凝魄冷笑了一声：“难不成你是苍默新安插在冥界的细作？”
“若是苍默真有能力能够派遣出我这般优秀的细作，此番他的冥界之行便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了。可惜以他的气场，最多不过聚拢些乌合之众，像赤焰羽承凌这等弱气墙头草，无甚能力，派不上大用场，而墨夜那等偏执狂倒是有些本事，他却不能给予全部的信任。似我这样的人才，如何会追随他？唯有冥王殿下才驾驭得了。”
凝魄撇撇嘴：“小丫头的瓜倒是甜得很，可惜不合在下的口味。你越这样贬低苍默，将冥王殿下吹捧上天，反而愈加可疑——且颇有转移话题之嫌，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没法子释清而另择他路？”
“我倒并不觉得我哪里转移了话题——不过是在老实应对您的质疑罢了，反倒是您，一听到我说您把您的小男宠当作另外的魂灵时生生把话扯到了我的身上。”她低低叹了口气：“我用不着看到您的脸，也能察觉到您的脸色肯定更加难看了吧？谁让我们影部的成长也有您不小的功劳，我对您的了解，丝毫不亚于我对冥王殿下，和镶嵌我在芒星盘上的笙霰雨姐姐。这——也正是为什么未将完整的情报奉给冥王殿下的原因了。”
凝魄眯起了眼，帝沙先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听到了帝沙的问题，她冷冰冰暗含讥嘲语调的声音立时如加了蜜糖般，甜腻腻地道：“哎呀，殿下，您一向聪明得很，难道我的意图您真真没看出？”
在帝沙道了声“没有”之时，她柔声道：“我现在竟能做出您不懂之事，可真不愧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的，这就冰出于水了。”
“呵——我印象里的小空，和你不大一样，好像没有你这般自恋似的。”
“嘻——但我印象中的您，却始终没有什么改变呢。”她在与凝魄说话之时，又变得不大客气：“做为影子一般的杀手，空空荡荡的存在，我连真实的身份和名字都无，容貌也总是变来变去的，哪里就会有属于我的什么性格？您和连原初模样早都忘却的我不同，仅是深居简出，并不难以了解，更不善变，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若是您也出身于影部，我对您的行动预测，也许就不及现在这样准确了。”
凝魄沉默了半晌，猛然间，恍然大悟般，咬着唇，低吼出声：“你——原来你——”
“终于反应过来了么，凝魄大人。”她笑着，但在看不到她表情的情况，亦能感受到她笑声中的寒意：“我知道，以您的性格，在得到了玺颜的庇护之后再回到冥界，是一定要作死的。我在事先告知了玺颜赐予了您们免死令，和您将冥王彻底激怒，他在杀你之时你的小男宠蹦出来说出免死令之事，哪一个更能激起冥王殿下心中的愤恨与恼意？”
“后者。”帝沙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恨得骨头都快要炸开了。”
“心中残留的畏惧导致的无意识的退让毫无疑问是最为可怕的——为敌人竖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却毫无自知，久而久之，便自动将它视为再也无法战胜。如果有什么能够支撑着追赶敌人的话，那边是不能熄灭的恨与敌意。我正是要保留殿下对于玺颜无能为力的愤懑，才会刻意将免死令的情报藏而不报。尽管他的小男宠是个不确定的棋子，但所幸，他对凝魄大人还有些真心，脑子也不太灵光，最终的结果并没让我失望。”
“那么——孩子——他们认了那孩子作干女儿，她又被扔给心木养，你缘何不告诉我？”
“在您不理解我对您不改的忠诚心之前，我很难解释清我的真实意图，不如先保持沉默。”她甜甜地答道：“一旦您明白了我什么都是为您好后，我猜以您就能知晓为何我不去拦着这件事了。”
帝沙的眼珠转了一转，露出了会心地笑容：“原来如此。”
凝魄的手从帝沙的胳膊上滑了下来，如果没有嘉晨拽着，她定然已倒在了地上。
她轻轻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我也会被算计到如此地步么……”
“要怪，就怪你没用的感情太多了那么一点。就是这没用的感情，让你变得容易被利用。”帝沙轻蔑地耸耸肩：“自以为做了好事，结果办了错事，着了他人的道，谁也怪不了。”
能够看得出，凝魄竭力想要睁开双眸，却再也做不到。
皎洁的白色向上翻着，完全盖住了漆墨的乌黑色，挣扎着哆嗦了两声，头一歪，靠在了嘉晨的肩膀上，不再动弹了。
“小凝——”
嘉晨慌张地试图撑起她，唤醒她，但很明显——她昏了过去。
“这叫的，可真真是够亲昵的啊。”
帝沙冷眼瞧着，毫无感情地笑着，打了个响指，一道素白身影旋转而出，半跪在地：“冥王芷参见冥王大人。”
“起来吧。”
帝沙做了个手势，芷恭谨地站起来。
“你跟着凝魄和嘉晨小子去离魂殿，好好给他们疗疗伤。”
“属下遵命。”
嘉晨的脸色一沉：“用不着。”
“你什么术式都不会，还敢和我顶嘴？别以为你有了令牌就嚣张，费了她心思踩上了火索的可是你——”
嘉晨瞪着帝沙，搀着凝魄向离魂殿走着，恶狠狠地对一脸媚笑的芷道：“你要是敢故意谋害，给我小心着点——”
“你不值得我去陷害，凝魄大人——我也不敢呐。”
芷的笑很可怕，仿佛很容易看到他的笑脸后是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