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漫长与短暂,是根据人的感情来定夺的。”
“同样是一天,或许不过转瞬一眨眼,也或许如三秋般寂寥萧索,难以望到际边。”
“尽管回想起来,那份甜蜜的幸福,其实并不是很短暂,可是和我永无止境,看不到尽头的寿命比起来,实在是太短太短。虽然过去的日子也一直是这样重复着度过的无聊寂寞,如果从不曾看到那样的繁花似锦,我也从来不觉得,花凋零有多萧索。然而,片刻的流星划过,照亮了我的生命之后,我便一直一直,坐在被黑暗包围的枯枝下,回忆那份光亮,期盼再一次的花香。”
“我终于还是没有等到。究竟是宿命呢?单纯的遇人不淑呢?还是我的做法错了呢?这答案,我也没能找到。然而,纵然失去了一切,此刻生命到了尽头,很多东西没看透,但我仍不后悔度过那段时光。因为啊,实在是太温暖了,化作回忆,也能融化冰冷的心。”
可任凭时光怎样流逝,也不能完全将记忆冲刷干净。
本以为不会再想起的场景,在此时闭上眼睛的一刻,在脑海回荡,撞击着她的心。
虚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听不清晰。
纤细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遥不可及。
当紫色的眼眸重新睁开,仍旧是模糊的一片。
泪早已溢满眼眶,脸颊早已被水痕划出千百行。
她仍旧在抽噎,熏染着淡淡兰花香气的紫帕早已替她擦干了泪,擦净花了的面容。
耳畔不再是那略带沙哑,饱浸沧桑的遗憾的女音,而是无限温柔地关怀的男声:“原来,你也是会哭的啊。”
恢复了的视线,循声而视。
映入眼帘的也不再是梦中那憔悴的女子,而是一张和婉的笑脸。
她仍然沉浸在悲伤中,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温润的笑脸主人的名字。
嘉晨。
小嘉晨。
“啊啊……”她忽然有些尴尬,打着哈哈道:“睡靥着了而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呃。首先我不觉得我自己有什么行为看上去像是大惊小怪,其次呐,我在你身边也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得这样厉害,你却说是正常的事情。不觉得假么?不觉得是不打自招出了你的心虚么?”
画一般俊美的不真实的脸,极熟悉的略带戏谑的笑容。
那是她经常露出来的表情,现在已经被学了个神形兼备。
她坐起身,干笑着道:“唔……无论是说话的情调还是神情,都已青出于蓝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她正担心他如果追问的话,自己该用什么话来敷衍那些泪花,却见长长碎发遮住的琥珀色的瞳孔中的笑意蓦地敛去,闪过一抹惊疑不定。
“你……已经能够这么轻松地坐起身来了?”
方才坐定不过是毫无意识的动作,她并没有注意到什么。经嘉晨这一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没有了那份滞怠沉重感,头脑是那样的清醒,充沛的精力像要从身体中溢出来似的。
呼吸间,撕扯着心肺的疼痛也已不见。
风的味道,如此甘甜。
唯独颈项的左侧有些异样,小火苗灼烧着似的刺痛。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皮肤,在那里,多出了一道原来不曾有的凸起。
掌心里的光晕凝成能倒映人影的明镜,映照出一朵小小的,雪白的花。
想起来了。
不断地,侵蚀着她生命痕迹的那力量,已经被封印在了身体最深的地方。有了它,她便可以随意控制它的通断,而不是被它牵着鼻子走,没有丝毫的主动权。
这对长时间处于虚弱状态却始终无法习惯的她来说,显然是大大的好事。
可她隐约露出些不满的情绪来。
嘉晨一时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怔了片刻,轻声问道:“难不成你还比较喜欢病歪歪地躺着?”
“我的确懒了一点点,嗜睡了一点点,但我喜欢的是沉眠,而不是昏睡,这根本是两个概念。只要不是疯子,都不可能希望自己整日整日地窝在一小块地方,动一动就浑身疼啊。”凝魄奇怪地瞥了嘉晨一眼:“刚刚夸你出水冰,怎么一转眼就说出不像我一手调价出的家伙那样没水准的话来了?虽然出口言如覆水,可我还是要收回方才的表扬。”
“嗯,我也觉得我的疑问太诡异了。但在你意识到你的身体状况变好时,表现出不高兴了这也是事实啊。除了你想赖床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解释了。”
嘉晨的表情依旧茫然,但凝魄恍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原来你是说这个。身体高兴了我当然欢欣,但这心绪并没有比不满更浓重,我的喜悦,便自然而然就被掩盖了。”凝魄顿了顿,小声抱怨了一句:“说起来,散羽这家伙,真真是讨人嫌的紧啊。”
“她帮你延命,你替她保孩子,之前已经谈妥了,她也把该付的付清了,难道到了现在,你却觉得这桩生意亏了想要反悔吗?你之前不是还说,帮忙不过是你来我往,你情我愿,只要你想做,即使没有报酬你也不在乎吗?”嘉晨说道这里,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凝魄的手,声音也随之提高:“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啊,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乃是小人的作为,我虽然不介意你不是君子,但却不想你是个小人啊。如果你实在觉得不划算的话,你还想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你的——即使你真的想把我变成奴隶,或者让我魂飞魄散我都答应,只求你兑现诺言,把那孩子保住……”
“唉唉,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怎么就死啊活了的。”凝魄把手抽出来,在嘉晨的眼前挥了一挥:“你看你,用这么大力气,都捏红了。”
嘉晨顿时慌了神:“对……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一时没有控制住……但我刚才的话都是真心的,那毕竟是我大哥的孩子,我……我求你了……”
他咬着牙,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双膝慢慢地弯曲,像要跪下去。
在膝盖即将贴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凝魄一把抓住了嘉晨的衣领。
“你要干吗?”
“我……我要给你下跪,叩头,然后死皮赖脸求你,直到你答应我为止……”嘉晨的声音已经颤抖了,眼眶的透明的光愈加明显。
“哎,你这家伙。”凝魄摇头:“明明之前都装得像模像样,即使在原本就很敏感又吃了丹药的帝沙跟前都能尽量不露出端倪来,结果一听到心木大哥有什么事,立马就被打回原形,来说话腔调都变了,果然是关心则乱。”
“当然会慌张,当然会心乱啊!我吃苦挨累受罪,对不喜欢的强忍着恶心也要挤出一副笑脸,对很在意的家伙却只能臭着一张脸,这样违逆本心的活着,这一切的初衷就是为了我大哥啊。如果努力了这么久,除了学会虚伪了,还是半点忙都帮不上,连他的孩子都不能够保住,那我的挥汗奋斗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嘉晨低着头,拽着凝魄的衣角,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求求你……”
凝魄抽动着嘴角:“小嘉晨啊,你这眼泪汪汪的样子,太完美了。随便抓出一个魂灵看到你这模样,大概都会忖度我怎么欺负你,怎么虐待你了……”
“不不不!哪有那样的事啊?小凝对我最好了,什么时候虐待过我啊?谁敢说小凝虐待我我和谁急!所以……求求你了……”
凝魄愣了愣,反应了片刻,突然打断他问道:“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东西?”
嘉晨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重复道:“小……小凝……”
“你大点声?”
“小凝!”
凝魄“噗”地一声,如她的嘴里含着什么,一定会喷得到处都是。现在,她也把自己呛得直咳嗽,嘉晨习惯性地拍着她的背:“不是应该都好了么?怎么又咳嗽了?”
“你还问?”凝魄拍了拍胸口,头微微上扬,双目盯着头上的紫色纱幕:“蛇女不是挺好的么?你叫着习惯,我听着也习惯。这猝不及防地改口叫得如此亲昵算怎么回事?谁教你的?”
“呃……散羽嫂嫂……她在封印了你体内流窜的力量以后,嘱咐了我一大堆的话,说什么不管你看起来如何坚强,其实内里柔软脆弱得很啦;什么表面上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其实特别需要关怀啦;尽管好像看透了一切,但还是期许自己能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放肆啦。嗯嗯,她说虽然我叫你蛇女,你没有表现出异样来,那也不过是演戏需要和习以为常罢了,要是私下里我能用‘小凝’‘阿魄’这样的昵称来称呼你,你肯定也是高兴的。我看你睡着了果然什么伪装都没了,不自觉流眼泪,所以想着试试亲昵地称呼你,应该也很灵吧。啊呀不好,说漏嘴了……”
“散——羽!笙——霰——雨!”纵然笙霰雨并不在此处,凝魄忍无可忍爆发式地高喊她的名字。
嘉晨离她很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
他揉了揉耳屏,惶惑地喃喃:“哎?嫂嫂不是军师么?不是应该很懂人心么,怎么我按照她说的去做,不但没有让火气变小,反而更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而是在对她这不务正业的家伙,生生把我的小男宠教坏了无声的抗议!”
“无声的抗议?你快把我震聋了……”
凝魄不理会他的贫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真难想象,她教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德行……”
“啊啊,不怕不怕,她不是说让我们做孩子的干爹干妈,你不也应下来了吗?总不至于身体好了过河拆桥,说过的承诺全推翻吧。”嘉晨注意到她做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实际上却是缓和了很多,清了清嗓子,甜腻腻地叫了声:“小——凝——”
“快闭嘴吧,太肉麻了!”凝魄无奈地按住嘉晨的嘴唇:“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真的做小人了。”
“哎?真的?你已经不生气了?”嘉晨喜滋滋地握住按在他唇上的那只手晃啊晃:“散羽嫂嫂当真厉害,按她的话,我算找到了对付你的好招数了。”
“就是一点品味都没有。”凝魄愤愤然地抚摸着颈上的花:“既然能把封印丑陋的刻印疤幻化出形状来,就不能弄个紫色的图案么?”
“呃?”嘉晨不解地眨着眼。
“好看是好看,但和我一点也不搭调啊,干吗要按照自己的喜好,都不知道考虑别人的感受?本来能成为个极美的点缀的,现在我还专门得拨过去一绺头发遮住它……”凝魄好容易平和下来的表情再次露出强烈的不满来。
嘉晨也总算弄清了状况:“合着……你不是喜欢躺着,也不是想要反悔,只是嫌弃封印纹太难看?”
“我从头至尾都没说什么话,是你自顾自地焦虑,眼泪汪汪,又忽作欢喜好吧?”凝魄用一缕烟色盖住雪白:“不过这误会也不错……”
“让我叫了你一声小凝?”嘉晨咧嘴笑道:“这么简单的要求,你完全可以早点说的嘛。”
“不。”凝魄撇嘴:“让我意识到了,我的使命多沉重——当一个呆木头似的忠臣和半疯女人孩子的干娘……”
“有我替你分担呢。”
“是我在替你分担吧。”
“对了,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呢,哭成那样子……”
凝魄迅速躺下,用被子蒙住头。
“做饭去,刚睡醒,饿得很。”
嘉晨心中的两块石头落了地,无比轻松,得到了命令应了一声就没了影子。
凝魄移动的风飘之音,默默地沉思着。
她并不是真的想吃东西,只是想岔开话题。
因为那些事,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提起。
实在不是什么愉悦的过往。
尤其在现在,那些往昔感叹的话,仿佛是未来的谶语一般,预兆着什么,她连想也不愿意去想。
无论是对她的,还是对她的谶语,都是她不想要听到的,不想要感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