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
最难,莫过于放下。
爱难放下。
纵然已经离割了万水千山,在某一刻听到了某一句话,听到了某一只歌,甚至闻到了风中淡淡的香气,不能断的记忆都会在脑海满眼不停。
所以有些人,愿永远痴心,哪怕毫无报偿。
恨更难放下。
当不幸的时候,脑海会不自觉涌出,如果没有这些,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当幸福的时候,想起了往昔的那些痛苦,和再也不能回来的人,这份幸福,也变成了负担。
所有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快乐,因为快乐也会让他痛苦。当畏惧地把快乐推开的时候,原来可以忍受的黑暗,原来竟然是那么暗。
锦以为她早已经不在意,早已经忘了,伤疤却被揭开——在自己内心深处卑劣的自我救赎被指出之后,又流了血。
原来,真正的自己,竟然戴着这么厚的面具,当把面具揭下来时,不过就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心灵,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徘徊,不原谅任何罪人,却奢求别人能替她赎罪,能轻易谅解她的,近乎龌龊的存在。
为什么是这样呢?
出发点,明明应该都并不是错的啊。
血海深仇报,虽不能说是对的,可是,又怎么能说是错?
选定了目标,便要不择手段,哪怕染一身的肮脏,在所不惜——毕竟是一生所愿,没有付出,哪有报偿。纵然不能说是高尚,也不能说是错误吧。
尽管在这路途中,心灵发生了改变,但是,仍然朝着初衷努力,这也能算是坚定吧。
哪里,都没有做错,哪里,都不过是一场选择题。
但是,无数个选择累加在一起,成为了几乎能将她压垮的孽罪。
为什么?
“你想赎罪。”略带沙哑的,冷冷的声音。
锦抬头,紧闭的门扉不知道何时被推开,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的阴沉身影。
“是你?我见过你,在苍默的寝殿。”锦面色一沉:“谁允许你随便进来的?”
“没有任何人允许,是我自己想进来,于是便擅作主张了而已。”他平静地道,抽出一张椅子便坐在了锦的对面。
还真不客气。
锦不由皱了皱眉。
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并不是很让她讨厌,相反,还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他在自己身上施加了什么会让人产生好感的咒法吗?
“仙君急了,脑子也开始糊涂了是么?”锦的手肘拄在桌上,很自然地把手指搭在上唇,遮掩她的深呼吸,神情和声音依旧保持冷淡地道:“羽承凌是司姻的师傅,和我熟得很,都劝服不了我。现在派你这我完全不认识的家伙,不是更没用么?”
“有些人,你完全不了解的时候,说不定还愿意与他说上两句话,一旦了解,就会嫌恶,一点都不想和他有过多的交集——羽承凌显然就是这种类型。把羽承凌那样的货色和我作比,实在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不过鉴于你对我并不熟识,不知者无罪,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他很随意地从壶中倾了些许清液入杯盏,梅香扑面而来,浅淡的红色在玉瓷中清澈,花瓣上下翻滚。
他呆了一呆,干笑了两声:“敢情你也好这个?是受了影响,还是你原本的兴趣?”
“谁允许你随便用这里的杯子了?”锦眼睛一立,吹了一声口哨,随着口哨声,绵软的云铺满了整个地面,她旋即弹了弹指尖,一枚小小的光珠朝着他的手腕直飞而去。
光珠离开指尖,呼啸生风,即使眼睛一直盯着,也很难看清它移动轨迹。
锦自信自己绝不会失手。
她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即使相隔百步,也很难有谁躲得过她这一招,何况她瞄准的对象,就在她的对面,中间只有一张桌子而已。
她的嘴角还来不及得意地上扬,眼睛就先惊疑地瞪大了。
他仅仅是眯了眯眼,珠玉擦着他的手腕,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以差一个微小的缝隙,便要碰到他手腕的距离飞了出去,止在了他身后的墙面。
随着一声甚大的响动,墙上出现了一个小孔——墙已被珠子所洞穿。
“哎呀呀。”他斜睨着那孔洞,仰头,将杯中梅水尽数倾入口中,将杯子放回到桌上:“我只不过是渴了,想喝点东西罢了,也至于你用这么狠的招数?”
他对着手心吹了一口气,无数花瓣飞舞,覆在那小孔上,轻轻打了个响指,花瓣碎作光点消失不见,墙洞也随之不见了。
旋即,将双掌合十,清澈的水流从指尖涌出,将他方才拿起的杯子从里到外涮洗了个遍,化作薄薄的雾气,升腾而起。
“呐,墙坏了还容易补,杯子脏了还能洗,实在不行换一个就好,你给我的手腕弄了个大洞的话,我可就没办法了。”他低声笑了笑。
“你——”锦的眼睛快要瞪出眼眶。
“容我说句真心话,你不要生气——你梅花茶,真真难喝得要命。梅花不是新落的梅,水也非枝头上最新鲜的露水。你啊,想要祭奠纪念自己的死去的友人的话,好歹应该更诚恳一点嘛。”
他另拿起一只杯子,指甲在杯沿敲了敲,干花滚落入杯底,之后,他在宽大的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一段吟念咒法声响起,赤红的火焰包裹着琉璃瓶,水在刹那沸腾。
打开精致瓶塞,缓缓地倒满瓷杯,氤氲的热气散出清芳熟悉的香气,不一会便充满了整个屋室。
锦不敢相信地使劲吸了吸鼻子,一把夺过杯子,顾不得烫,喝下了一大口。
咽下了灼热的茶水,按着烫红的嘴唇,又忙忙地,含混不清地开口:“卧底?”
“随你怎么想,只要你认为能合理地解释我身上透出的气息,我的行为和我的语言给你的不和谐之处就可以。”他将风帽向下扯了扯,将露出来的唇和下巴也遮了住。
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他颤抖的声音能够听得出,他的情绪有很大的波动。
锦凝视着清澈的水,白雾朦胧,往昔记忆随味道被唤醒,那其中的容颜,渐不再是她的倒影,幻化成了那副完全看不出任何城府的清纯面孔。
“你是羽灵宫的吧,是她的手下,对不对?”
被一团黑色包裹,一直掌握着话语主动权,一举一动也透出沉稳淡然的魂灵,肩膀忽然难以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锦看到他如此激动的情绪,忍不住轻叹:“看来,我似乎猜对了?你果然是阿羽的人?”
“我不……”他的身子动了动,尽管及时按住了膝盖,可是,由于阻止的动作快不过本能的抗拒,他已经屈膝半站而起。
他维持着这动作,一动不动,像被冰冻了一般,半晌,才缓缓坐回了椅。
锦一言不发,只沉默着盯着他看,直到感觉他恢复了平静,才幽幽地开口:“自从阿羽死了,一直是我往羽灵宫去,再没有那里的小仙来主动找过我。我想,你们对我,大概或多或少也有点鄙夷吧。今天,你突然造访,大概也属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求于我的。即使明知如此,我心内也是欢喜的。”
“我是不是可以将你话中暗含的意思理解成——因觉得对不起小……小雨,为了让良心安生点,与她相关之人向你提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你都会答应?”
“过分一点的话……”锦小声道:“其实也是没关系的。”
“啊啊,对不起一个人时,想要别人来对她好点,自己对她周围的生灵好点来减轻罪恶感。你还真是个思维诡异到让我难以理解的家伙啊。”他的声调缓和了些许,略带戏谑地道。
是啊,也难怪别人理解不了,连她,也不能完全解释清这莫名的古怪心态——因为有利用价值,所以对本尊不能手软,否则就不能达成心愿,因为这种行为或多或少会让她厌弃,为了摆脱这不舒服的感觉,只能在各种各样的方向寻求卸下负担的方法,祈祷能让他人给予温暖,把愧意报偿到其他地方。
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让她真正轻松下来,但还是重复着这徒劳。
“纵然是有些古怪,甚至有些卑鄙,不过,却很少有谁能逃避这灵魂深处的驱使。我啊……有时候,也想要把无能发泄到无辜者身上呐。”他移开了手,让锦能够看到他浅浅的笑容:“好了,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既然我从你欠小……小雨的债上面,能捞到实际好处,再过多抱怨,可能就会被拒绝啦。”
“啊,确实是这样呢,我差点就被你点醒,然后不听你的请求把你赶出去了。”锦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现在,我还是愿意试试帮你的忙的——麻烦,过分,我都不在意。”
“安心吧,我要请你帮的忙,既不麻烦,也不过分,甚至并不是边缘的助力,而是实实在在能够帮到小雨的。”他顿了顿:“且把小雨交给你的琉璃匣拿出来吧——也到了你再看一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