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霰雨恍惚了片刻。
已经不容再逃避。
从血迹映出谎言,令她震惊失望的刹那,已注定了迟早要铺开的局势——纵使她不情愿,父亲也将是她的敌人,是横在她幸福道路的,胜了他会心伤,输给他亦会不复的——敌人。
或许父亲有他的思量,是想要为了天下大势,苍生救赎这样飘渺而远大的理想,不得不放弃亲情与爱情,她一直如此坚信着。直到帝沙露出利爪獠牙,她方才意识到,如此的心怀众生,真的是阴暗与扭曲最好的挡箭牌。无论手染多少鲜血,无论做了多少错事,只要将这桩理由吐出,仿佛瞬间就能洗净身上沾染的所有的污点,并引来所谓的钦赞与莫名的共鸣。
苍默如是,帝沙如是,她的父亲呢?她不知道。即便他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大业,也再和她无甚关系。
守护自己的爱情时,她已经抛却了芒星盘天生的宿命,“堕落”成了一个只顾小家的小女人。
这份不顾芸芸生死的“颓然”究竟会不会让天地崩裂,万物哀哭她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甩开了担子时,她是那样的轻松,心中长久以来的酸楚与沉重消失殆尽,她和她心爱的人——都露出了自于真心的笑颜。
他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苍生天下。
她已经很称不上他的情,道不尽,还不清,但他待她十分,她也要待他十分,才堪堪敢无愧地称,我是心木的妻。如果他的血泪,换不来她在岔路毫无踌躇的抉择,这份姻缘,也不过是虚幻吧。
笙霰雨长叹了一声,顺手滚过了琉璃球,湘宛展颜一笑,双手抱拳道:“恭喜姐姐终于迈过了尊上这道坎儿,做出了不违心的选择。”
“湘宛。我从没想到你会如此逼我……”笙霰雨骨碌碌地转着手下的琉璃珠发出响动,仰望着天棚的彩瓦透光明澈,梅红的丝带牵缠成结:“更没想到你会如此懂我。”
“湘宛虽然粗笨,可是遥想地界时光,修罗中浴血,地狱里周旋仍然能活下来,靠得便是个仰人鼻息却不动声色的‘忍’。尽管那些人我极讨厌,连亲近片刻都觉干呕,但一点点的,也将他们的脾性都摸透了。何况姐姐是我真心尊敬的人,作为您的暗子,明您心思,在您发愁时撩拨迷雾,是湘宛份内,也是荣幸。”她声音柔柔。
琉璃珠内薄弱的气息向她的胳膊蔓延,她微闭着眼,任白烟缠络。
条条雪色的纹路在手臂蔓延,连结成诡异而瑰丽的图案,玉臂内的血涌动而出,与纹路相融,光芒闪过……
忽地传出类似红铁入冰刺耳的“嘶啦”声。
笙霰雨的脸变得煞白,露出了痛苦之色,“啊”地惨叫了一声向后仰倒,湘宛本能地想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巨大的光圈弹开,重重地撞到墙上,她禁不住咳嗽,嘴角沁出了血痕。
眼前泛黑,无力地从墙壁滑落。那愈扩愈大的光芒眼见就要撞击到她纤弱的身体,远远地听到了一声呼唤:“小宛!你怎么了小宛?怎么吐出血来了?你醒醒啊小宛……”
她清楚地辨出那是逍嗣的呼唤。
这一声让她蓦地有了气力,她眼睛一眯,幻成金色的瞳在巨大的屏障寻到了缝隙,她最得意的原就是身法,瞄到了方向,一滚一滑,迅速穿过光之障,扶起倒在地上的笙霰雨,咒法轻吟,浅黄的护罩护住二人的躯壳。
此刻,屏障的边缘恰撞着幻境的边缘,屏障破裂成碎片,裹着强大的灵息向四处崩散,溅到护罩“咔咔”地裂缝声,幻境也剧烈地摇晃震颤。
震动终于停了下来,护罩早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笙霰雨的灵气比湘宛更纯,奈何内丹化入了他人的体内,比她强也有限,这一番震颤让她费心织造出的幻境颜色淡了一层,笙霰雨的心脉亦受到牵扯,吐出一大口血来。
再看方才散开纹路的玉臂,皮肉生生被燎出一大片黑红灼伤的肉来。她却没有喊痛,竟似没有了感觉,双眼失神,直直地朝远方望着。
身躯明明灭灭,呈现出不稳之状。
“姐姐!不要散!”湘宛焦虑万分,立刻不顾技能与自己的肉体不匹配的事实,用起了固魂之术。喉咙生疼,赤红从牙缝中沁透,意识也在渐渐薄弱,浑身都如斧劈刀戳,柔弱的她竟忍住了这酷刑一般的痛,将法术念完。
笙霰雨的魂魄不再闪烁,湘宛的牙齿还染着血,却忘记了肉身的疼,绽开了温柔的笑容:“刚才您真的吓死我了,我真怕您就这样散了魂,我可就罪过了……”
“为什么这么拼了命的救我?”笙霰雨的视线似乎还没有恢复,问着湘宛话,眼睛却看着另外的一边。
湘宛不假思索地道:“因为您曾救了我一命,给了我新生,报答您,理所应当。”
笙霰雨的喉咙喑哑:“你不报答我,又会怎样?”
湘宛怔了怔,立即回答:“那我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合该受天打雷劈永世不翻身。”
“不要说那些无用的重誓。除开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不还恩情又会如何?”
湘宛哑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指天誓地的承,未有业火天雷的诺,背信弃义又如何,忘恩负义又会如何。
“是不是除了施予者惆怅悲叹,什么都不会发生?且若给恩之人都当是随手为之而不在意?这所谓的情谊,也不过就是尘埃飞逝无影踪?”
她呆了许久,终于从被血浸满的嗓子眼中挤出了一句“大概吧。”
“那么,什么都未曾做过时,有没有无恩无怨,甚至连瓜葛都没有,全然不识得的红尘过客毫无理由对你好?”
湘宛松了口气,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较轻松的问题。
“当日偶救湘宛的姐姐,不就是这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擦肩而过,却让我从牢笼中挣脱?”
“那如果我从没有救过你,你从一开始就是天机宫一分子,还会无怨无悔为我付出什么吗?”
湘宛惶惑,姐姐是心脉受伤了而精神恍惚了吗?是半梦半醒,神智还错乱吗?怎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
但湘宛如实的按照内心的想法答道:“当然。谁让姐姐是个值得的人。蓝漪,竹韵,阿嗣,还有许许多多的天机宫成员,不是生来便是命血吗?他们却不也愿意为姐姐效力,甚至连生命都可以轻易付出吗?”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笙霰雨听到了肯定的答案,忽然开始笑。
妩媚的微笑。
清脆如银铃的笑。
带着几丝哭腔的笑。
略带狂乱的笑。
直笑得这幻梦之境又开始震荡了起来,她方才停了下来,对着流落下来的天光映着烧得漆黑的手臂,打了个响指,琉璃球落在了掌心。
“其中存留的气息,和我的血液无法相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笙霰雨凝视着已变得浑浊的珠体,幽幽问道。
湘宛皱了皱眉,蓦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其中的灵息,与您并非同一血脉相接……难道说……”
“两种可能,要么光明,要么就彻底毁掉我幻想的——两种可能。”笙霰雨茫然地盯着其中变得漆黑的烟:“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儿,也许他对我的种种也不算不能原谅了,只是可笑可叹了我那么多年付出的满腔柔情孝心,换不来他一日的亲情——”
湘宛在听罢笙霰雨的分析时,舒了一口气,这一舒气不要紧,方才忘却的痛重新席卷上来,胳膊却撑不住笙霰雨的重量,她咬着牙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拍胸口,稳了一口气道:“姐姐,咳咳……您可是受伤糊涂了?据天机宫的礼,尊上和您年年都需要融血为礼。我还记得我刚上天机宫那年,就赶上过一次。所以您是尊上的女儿这件事,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处的啊。”
“是啊,我是父亲的女儿,这一点无须怀疑?”她的口吻仍是疑问,湘宛勉强挤出个笑容点头:“所以,这琉璃中的不是尊上的法力,在暗中谋策的另有其人,姐姐您的世界又有光了,不用绝望了。”
笙霰雨非但没有高兴,笑容反而更苦了:“不,那其中不是他的法力,才更让我绝望……”
湘宛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对她的话竟想不通,低声嘶哑道:“为什么……难道您最深的恐惧要和尊上为敌这件事吗?”
“和父亲一战,固然需要我的勇气,却也不会比得知他真的死了,背后策谋的另有其人更让我痛苦。”笙霰雨哀怨地道:“若父亲没有骗我的话,那就是另有人改篡了他用生命为代价推算出的天命,害他白折损了一条性命,还不忘一直干扰我的感知,把我心内的疑惑和仇恨全拉到父亲身上去。他则持着父亲推算出的真正的结果,处盗来的能控制我行动的命灵石,法外逍遥……”
湘宛不知是痛醒还是被笙霰雨的话激得清醒了,打了个激灵:“难道说这个人是……”
妄执。
当有些模糊的名字吟念起,竟有些沉重。
在十丈软红中偶尔看见,在他那份孤寂与血淋淋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情心忽起,便想要让他也同她一样,早日脱离血海苦海。
但她没有那样的权利。她去求笙霰雨,笙霰雨只抚了抚手腕,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我也不是天机宫魂灵,为什么当日可以救我,如今不救他?”
笙霰雨的眼不自觉瞥向一边:“你也不认识他。”
“您也不认识我。举手之劳罢了,为什么不肯再举举手?难不成是您觉得我比较有用?”
笙霰雨苦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吧。”
她心中不忿,便去求尊上,跪在殿外第九夜,阿嗣将衣服披在了湘宛的身上,神情复杂地道:“你不该逼姐姐的,当日她把你寻来,你以为是举手之劳,其实……”
他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你当我没说。”
第十五日,笙霰雨拍了拍她的肩:“别跪了,我已如你所愿。”
湘宛只高兴了一瞬间,在走进去,却被抬出来的笙霰雨映入眼帘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当日她救你,也差不多被尊上打成这模样,心脉都裂开了,一直也没好透。所以,她那日抚手腕,大概是想要切脉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得住吧,你却用那种方法逼她……”逍嗣的面容是那样的沉重。
湘宛哭着向笙霰雨道歉,她却是笑着的,她正好也添了个朋友,有什么好哭的。
妄执来到天机宫后,却和恩人笙霰雨的关系一直不大好,反而处处讨好待千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待千寻竟然难得的对他青眼相加,最后许多人都不再记得他原是湘宛下跪,笙霰雨从地界拢来的。
待千寻死的那天,他蹦出来指着笙霰雨的鼻子大骂她是个逼死父亲的小贱人,这样的人当上天机宫宫主,只怕天机宫也没什么指望了,旋即便销声匿迹没了影。
连记忆都变得不那般清晰,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可是今日一抹痕迹涌现,原来那尘封深处,竟有这么一抹影子。
天机宫原有一门法术便是改换人的记忆,不过是只有历任宫主才能使用的秘法——妄执与待千寻的关系走得那般亲近,待千寻一时被哄住,传了它两招也是极有可能的。
“来时那般不同,在时那般讨巧,走时诡异,想来想去,原本就是他最有可能,可我却偏偏毫无印象,连他这么个人都忘记了,还把罪责全赖怪到父亲的头上。”笙霰雨将琉璃攥得粉碎:“先招来宁儿,再引来他,害了父亲也害了自己,整个天机宫都被我弄得乌烟瘴气——在宁儿来之前,天机宫原不会出现说话解释无人相信互相猜忌的情况的。父亲说的没错,如果不是芒星盘加身让我还有点用处,我就仅仅只是个祸害而已。”
“姐姐,你不能那么说……”湘宛咳嗽着,血迹染红了指缝:“您根本不想把他召到天机宫的,是我为了可笑的怜悯心才……我才是害人精……”
“争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是他,是件坏事,让我知道了我当年做了多不可饶恕的荒谬事——”湘宛神情黯淡,笙霰雨轻笑:“但也像你说的,同时也是桩好事——这么个外来的狼子野心混蛋,我也不用犹豫也不用客气了。他还没有遭到报应,就由我来成为他的报应。
笙霰雨在湘宛心口轻一抚,湘宛喉咙的淤血咳出,立刻没有那般难受了。
她手掌一拍,将一枚火红的令牌放在湘宛的手掌。
“姐姐?”湘宛大惊失色:“这么贵重的东西……”
“收好了。虽然我不求知恩图报,但是懂得感恩的,总归是让我放心些。你收着这货真价实的,也比让那混蛋冒充了强。”笙霰雨撑着身子,在她的耳边嘱咐了一番。
“这下,就没人敢动你,他也一段时间没法子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