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着点点香气的热茶,碰到了伊人的眼前。
抬起眼睑,满是诧异。
“喝吧。”在暖暖的白气中,他的笑容比白气还要温暖。
伸出指尖,正要触碰到杯壁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一拢,唤出了一副绣丝手套,正欲套戴在手上时,被心木一把抢走。
微烫的瓷杯便到了她的掌心之中。
“这是我沏泡给你的,不用害怕脏了什么,戴手套,反倒脏了我的一片心意了。”
听着这坚定的口吻,暖流从掌心流至心底,水汪汪的眼睛,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欢欣,一眨也不眨。
良久。
一圈圈涟漪荡起一缕人影,她忽然绽开了一抹笑容。
心木大多时候,只饮清水或是泡开的梅花,自己对沏泡也不甚了解,全是凭着笙霰雨的命魂灵力驱使,有些忐忑地问道:“你在笑什么?莫不是成色不大对?”
“嗯……不,成色很美,香气也很浓。你也不看看你是继承了谁的灵力,我的手艺能入得了我父亲那么挑的人的口,你还会差吗?”她略带着骄傲清脆地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影子有一日能映入其中,有点小开心。”
“什么?”心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也依旧不明白她笑的缘由。
“端给父亲的茶,必须是要举到胸前很远,不能倒映出我的影子来。不然的话,父亲是不肯喝的,全都——”
她忽然顿住了口。
“全都什么?”
她摇了摇头,抿嘴嫣然,不再说下去。
其实对于她来说,那是很平常的事情,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但她忽然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很关心,关心到自己无法想象,即使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情,他听到,也说不定会发怒的吧。
她低着头,仍盯着倒映的影,兀自由衷傻笑着,他看到她的笑脸,却只觉得心中酸酸。
她在一棵梅树下可以睡得那般安然平静,看一方倒影如此灿烂——不像个那冷静成熟的军师,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他抚弄着她的头发,思虑着她没有说完的半截话究竟是什么。
欢爱之后的发丝,被汗水浸透,有些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
他心下一颤,脱口道:“该不会是全浇到你身上了吧……”
笙霰雨打了个哆嗦,刚回答出一句“怎么会呢”,头已被拧得朝向了他。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是,或不是。”
温柔,魅惑,却锐利的眼,让她不自觉垂下眼睫。
她从来是很擅长说谎的,谎话说来就来,眼神与神态都是那样的自然,直说到自己都辨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可她现在想要欺骗地说一句“不”却都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挤出一个类似的音来。
他皱了皱眉:“不要对我说谎,我不喜欢你再对我说谎。”
她连说了两个“嗯”。
前一个“嗯”是承诺,后一个“嗯”是回答。
他的脸果然一僵。
“你也不用那样的表情啊。我不怕烫的,即使偶尔红了肿了,天机宫都擅长炼药疗愈,蓝漪啊竹韵啊都是能帮我下针上药,或是我自己也能处理,你看,没有留疤呢。茶又很香,洒到身上几天都是香气。嗯,还有,虽然最开始总是会被淋成个落汤鸡,但是,后来父亲的脾气我都摸透了,就不会再挨浇了,那股子香香的茶的气味也没有了,真可惜呢,哈哈……”
她竭力地想要辩解什么,却成了语无伦次,同时偷觑着他的表情,可是他没有任何表情,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无论怎么遮盖,滚烫的茶水,还是浇在你身上了不是吗?”他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眼神口气却均透出浓浓的不悦不满来。
她过去,过得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在湘宛学予他听时,只言片语已让他感到待千寻所作所为荒谬之至,现在才知不过冰山之一隅。
尽管帝沙的宠溺也不过是为了榨干女儿的价值,可是虚假的外衣却一直包裹在身上,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他的理由还是因为他这个佞臣,他差点失去最宝贵的孩子。待千寻却如此决然地,将这一层遮羞布都扯去,赤裸裸地凌身虐心——自己的骨肉至亲。
这哪里是父亲,根本是个恶魔,厉鬼。
可是,比起对于他的愤慨,更多的,是对笙霰雨的怜惜不解。
“雨儿,他都已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血浓于水的父亲。”她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方法虽然极端了点,但我一直相信,他是爱我的,只是不会表达。”
“我一直以为你七窍玲珑心,最是个灵秀聪明。”心木黯然:“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是在虐待你,而不会觉得那是不会表达的爱吧。平心论起来,玺颜起初待他的假儿子苍默,也不过是冷淡,他都已经生出了绵延的不甘与仇恨。他固然是扭曲,你又何尝不是——父不慈,子何必孝?”
笙霰雨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微妙。
心木闭上了嘴巴,暗忖:我该不会是说错了话,激怒了她吧。
正在担忧时,她倒是极淡然地道:“你说的不错,父不慈,子不比孝。可是君不贤,你又为何会忠?一直到一身的修为尽废,方才冷了心肠?”
他倏然哽住。
明明有无数次机会,他却直到伤痕累累,才终于看透,远离了九幽伤心之地。
他有很多时候也在思索,究竟是为什么,聪明了一世,还是,栽在了自己认为绝对不会对他不利的君王身上。
“不知道么?”
“想过,但是没大想透。”
“我们都是赌徒,却在盲目相信付出就有回报。误以为筹码输得越多,到手的也就越多。所以即便输了一次又一次,却仍然愿意继续付出,相信很快,也许是下一局,也许是下下一局,会全赢回来的。”笙霰雨淡淡地道:“可惜到最后两手空空,再也没有筹码去讨好对方的视乎,我们才会醒悟过来,其实除了我们失掉了已有的所有,根本什么也拢不到掌心来。你对帝沙如此,我对父亲……”
也是如此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
她其实很不愿意承认,她的父亲根本就不爱她,但还是说出了口。
她最初以为,天下所有的父亲都和待千寻一样。
后来她发觉并非如此时,开始欺骗自己,因为自己芒星盘加身,父亲怕有一日会失去她,才刻意疏远她,他对自己不好,恰恰证明他在意她。
再长大了点,她看清他真的漠不关心时,仍然找理由,他的心胸广大,装得下大家,便装不下小家,虽然从他的表现看来,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很关心天下——对于三界细则,有时候搜集得都没有富贵闲人的她更全。
可是,其实那份幻想,正如心木与帝沙所谓和谐的君臣关系,现实早已无情地将其撕裂,只是自己还傻傻地织构着明媚,看不到满地的破碎。
她曾经真以为,如果嫁给心木的话,天就会塌下来,四方不得安宁,他们两个也会比世间任何人都不幸——那正是她父亲的威胁。
可是事实上,反倒是疏远,让他们都痛苦不堪,此时相依相伴,天并没有塌陷,他的笑很纯真,她品啜着从未有过的甜。
他不许自己和心木在一起,摆出的是芒星盘的宿命,冥界军师所要遵循的守则,对于天命的影响——那些虽然也是理由,但现在她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看出了心木的真实,她和他在一起会很幸福,所以才千方百计地阻挠她。
手心中的茶,心木的关怀,让她醒过来了。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最真心的——就是天机宫内,总是围着她打转的小家伙们,和她的心木大哥。他们不用她付出任何事,甚至她逃避,给他们带来伤害和伤心,他们也依旧一如既往,不离不弃。
他已经脱离了幽冥,自己也该尝试着,将那个人给的担子完全没有罪恶感,不必有罪恶感地卸将下来,而不是仍旧犹犹豫豫,即便将负担解下,却还是在怕这怕那。
阴影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摆脱的,但是,只要有决心,总能散得干净。
她不再用摇晃遮掩手心的颤抖,唇贴上茶杯,心“砰砰”直跳,抿了一小口,咽下肚去,才舒心地一笑:“好喝。从第一次试过挨了一顿揍以后,就没再尝过了呢,想不到我的手艺竟然这么好。”
她将杯子端至他的唇边,心木也浅浅地啜着。
清香略苦的茶汁,与点心,恰是绝配。
他的手搓捻着头发,气得快要炸开来,牙齿咯吱咯吱地咬着:“反正早晚都是要痛苦的,先让你们嚣张快活一阵子,没什么大不了。”
湘宛牵着呵欠连天的逍嗣的手:“阿嗣,感知一下,有没有灵力波动。”
“小宛,你这发什么神经,这个时间,感受什么灵力波动?”
“让你感知就感知,怎的也来了废话?”湘宛蹙眉,明明恼怒,声音却慢悠悠地不带丝毫怒意。
逍嗣无法,也只得由着她。
“偶尔能察觉到波动……”
“是咱们天机宫的技能吗?”
“有点像,但是……不太肯定,毕竟这波流太细微了,我还——”逍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方位?”
逍嗣摇了摇头:“更不确定了。”
“呵?湘宛这丫头莫不是察觉了什么?”他喃喃自语道:“果然心细的人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