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自己,无论是他的兄弟,还是天机宫的命族,都以为孽梦噩靥毒发时,无力地蜷缩着嘶吼的他是最痛苦的。
却没有人知道,最让他感到痛苦的却是睡着和醒来的一刻——明知陷入黑暗,包围他的会是一场空蒙的噩梦,却不能不沉眠;好容易摆脱了虚假之境,睁开眼,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场灰暗之森。
离开冥界,尽管走得决绝,但是那份阴影在刚来天界却并没有散却,终日的恐惧已经让他变得越来越胆小了,即使并不是刻意,但一点点小事却也能让他不自觉地浑身瑟缩,在玺颜的开导之下,心境开阔了不少,却也常常久久难以入睡,睡着了仍时常会被惊醒,冷汗打湿了全身,由于害怕被拖拽下来踢打躲进软软的被子中,静了许久,听不到咒骂声,将头探出被子,透过缝隙看到窗外的片片流云,美得不真切,用手指掐住的地方会疼痛,才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痛极的一场妄想。
当时日久长,他习惯了这里的风光,安睡时便逐渐变得恬淡,哪怕毒依然会时常发作,但他至少知道,明日还有太阳等着自己。
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间,整日整夜闭不上眼。
但现在,他却又变回了初初的胆怯,躺倒在绵软的床榻,尽管早已困倦,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
但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在害怕噩梦。
而是害怕自己入睡后,不能再看到如昨日一般的甜美温馨。
叩动门扉的声音,心木支起半个身子,轻声问询道:“谁?”
门外的身影一呆,低低地叹了声“您果然还没睡啊”,紧接着是柔柔的回答:“姐夫,是我,湘宛。”
湘宛?她现在来做什么?
心木从床榻上翻下来,将压皱了的衣衫理了理,顺便将有些凌乱的发用手指梳顺,将门拉开,淡笑着的湘宛正立在屋前。她的手中托着一翡翠托盘,上置着些精雕细琢,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精致的瓷罐中散出清幽的上等茶的香气,一壶滚开的热水仍在沸腾,旁侧是绘制着梅花的异常典雅的茶杯。
“你这是……”
“我揣度到新婚甜蜜,大概惴惴的不容易入眠。所以来给姐姐和姐夫来送点心和茶水。”湘宛踏入房间,将翡翠盘放下,打开香炉的盖子,向其中洒了一把亮晶晶的粉末:“顺便添点安神的香料,让您们有个好梦。”
心木怔了怔,旋即浅笑道:“多谢,有心了。”
湘宛摇头:“姐夫客气了。虽然我称宫主一声姐姐,但到底还是臣属的关系,为您们做什么都是份内的事情,实在用不着道谢。”
“不不,该谢还是要谢。”心木甚至对湘宛一躬身,她有些错愕,正想赶快将他扶起,但听得他的一声慨叹:“臣属主仆,同是生灵,哪来的的高低贵贱应该不应该。因为是归属,因为是臣下,就不拿对方做的当回事,未免太薄情寡义了”,她一愣,手被凝住般悬在半空。
大概,因为自己在冥界受到了那种不平待遇后,他知道,那种被主君习惯而毫不感激地索取的感觉,究竟有多心酸。所以实在不想再将这种无奈再强加于他人身上了吧。
理解了他的想法的湘宛,立刻将手收在了身后,接受了他的感谢。
心木凑上前去,拈起了一块牡丹形的糕饼,竟真似个新鲜的牡丹盛放,再垂目看向其他,也是栩栩如生。
“都是你自己做的?”
湘宛点点头。
心木轻笑着将牡丹花放了回去:“手还真是巧。”
“这都是姐姐教我的,我这还是只学了个皮毛罢了。”湘宛嫣然:“看着姐夫之前煲粥那般熟练,和姐姐的手法简直一致,想来做这雕花点心应该也不成问题,改日您可以尝试一番,定是要比您现在看到的这些还要精美。”
心木定定地看着她,柳目中多少有些不相信,湘宛柔柔弯起嘴角:“姐夫想必是不懂调香的吧,那可嗅得出现在炉中焚的是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来:“千日幻。”
当他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时,连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暗自泛起了嘀咕来:这是什么?听都没听过的东西竟然能够随口说得出?
“明白了吗?姐姐的常识在您的身体里,以前姐姐能做到的事情,即使您从前根本一窍不通,却也能在命魂和法力融凝的驱使做到和姐姐一般。”
心木的手指按在糕饼上,它们的做法果然浮现在脑海,就像是他过往常常会烹制它们似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正想要开口问,转瞬又怅然垂首,不再言语。
湘宛咬了咬唇:“您是不是想问……苍……默?”
心木的动作一顿,将头别过了一边,算是默认了。
他得到了散羽的大半命魂大半法力,将她的专长继承了来,那么吞噬了她内丹的家伙又如何?虽然他并不在乎内丹中的灵气,不在乎她的贞一,但是他却为她不甘心,不能够容忍一个那般恶心的家伙和他一起共享着她的能力。
“安心吧,姐姐大概在把命魂给您之前,已经想到了自己活不下……已经想到了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便将大多的灵力都附着在命魂了,内丹中残存的灵息是实在没办法再剥离的,也只剩下一点点的法力和些许天机宫的感知罢了,所以苍默即便获了姐姐的什么,也是有限的。”
只是那份纯洁归回不来,实在是白白便宜了那个卑贱的狼崽子。
她心中想着,没有说出来。
之前她并没有觉得有多蹊跷,现在却忽然有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她忽然很想问问心木,为什么当时听完了宁儿的诉说,便急急地离开,路途并不远,他和缘落又是凝聚所有的法力冲至忘川,却还是什么都没赶得及?但是想着这页已经翻过去,实在没有必要再去揭心木最痛的伤口,也就沉默,但一段天机宫的咒法和在亭内看到的不相熟的黑影一齐浮现在了眼前。
心木浅浅地呵欠声将湘宛的思绪打断,她想起炉中是极催眠的香料,只嗅一小会便会让人倦怠,虽然她事先饮了一小杯克制之药,并没有将疲惫全部勾出来,但是眼前也开始泛起了点点星,估计再呆一会儿,她自己也要跌倒在地睡着了,未免有些不像话。她忙向心木行礼,留下了一句:“点心在下偶尔可以帮姐夫代劳,但是泡茶的话,还是要您亲手的好”,便退了下去。
心木将门合拢,重新躺回了床榻,脑中一片空白,之前的那些纠结犹豫已不见,唯有困意席卷而来,他将胳膊垫在笙霰雨的颈项之下,沉睡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畔的人动了动,胸前忽然一阵压迫,几乎透不过气来。透过眯起的缝隙,看见笙霰雨双手支撑在他的胸膛,正要从他的身上爬过去。
他的眼睛一亮,整个人都高兴得颤抖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你要爬去哪?”
她指着放点心的桌子:“那里。我要吃东西。”
说罢,又撑着他的胸口继续爬动了起来。
心木钳着她的手腕,歪头盯着她:“你为什么非得按着我爬不可呢?”
“我躺在里面,若从你身上跨过去的话,实在太难为情了……”笙霰雨小脸绯红,扇子一般的睫毛忽闪忽闪,不好意思地道。
心木伸出另外一只手,在她的小脸蛋上捏了捏:“真是个矫情的小东西,我们都已融为一体了,还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笙霰雨的脸更红了,缩了缩脖子:“嗯……是不应该,可……”
心木将她推回了原位:“行了,你就在被窝里躺着,我去给你取,再喂给你吃,看你是不是还不好意思……”
“不……不行……”笙霰雨抓着他的衣袖摇着头:“心木大哥,你抱我坐在椅子旁也可以,但不可以躺在床榻上吃东西。”
见心木有些茫然,笙霰雨咬着唇解释道:“爹爹,他不让我歪倒着吃食,会骂我——”
他愣了愣,旋即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拍着她的头:“虽然我不是地界的生灵,对他们的规矩也没兴趣,但人族有个习俗倒有趣——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我极喜欢这句。你现在已经嫁给我了,所以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我来定,你父亲他管不着了。”
他拨开她的小手,随手拿起一个小盘子,坐在床榻边。
“来,雨儿,张嘴,啊——”
她起初还有些犹豫,不过望着他那双媚人的柳目中的温柔,还是张开了嘴巴,轻轻咬下了一小块。
“嘻,这才乖。”心木将她咬过的那一块丢在口中:“原本是咸点心,这下子却稍稍有些甜味了呢。”
笙霰雨嘟起嘴巴来:“从昨儿我就发现,成了亲以后,你和以前那副严肃恭谨的模样就不见了,这舌头越来越油滑了。”
他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滑是很滑,但并不觉得很油啊。”
“还贫嘴!”笙霰雨撇撇嘴:“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心木浅笑了笑:“罪魁祸首在我眼前,你好意思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