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水幕的飞溅,一袭纯白的透明身影现出来。直挺挺地向前摔下。
他用一只手,勉勉强强地支撑起柔弱的身躯,剧烈地咳嗽着,缓缓睁开迷蒙涣散的眼。
当模糊的景致映入他的双瞳时,不由瞪大了双目。
竟不是冰宫的废墟之中。
他伸出手指抚摸着地面的水绿色琉璃,熟悉的芳香气味沁入他的心脾。整个的装饰与他记忆里不愿触碰得某个角落何其相似!
为何突然跑到这里来,是伤重的幻觉吗?他抬起头来,正见到躺在挂着纱幔与珠帘的软床上的玉若。
他站不起身,咬着牙,朝床榻爬了过去。
见到面色惨白,憔悴不堪的玉若,他的心一颤,不自觉疼痛了起来。
他想叫她的名字,可刚欲开口,却哽在了喉咙。
明明就在眼前,面容与气息,都是让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他竟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她。他大口地吸气,聚集起薄弱的意志,紧盯她微微颤动的嘴唇。
殿下……莲儿在这……
哦,对了,她是莲儿。这冰冷的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唯一一个知晓我的两面,脆弱与伤痛的人。
即使伤害自己,也无怨无悔陪在我身边的人。
他有些懊恼,为何在刚才的一瞬间,产生了古怪的错觉。
许是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吧。
再次把欺骗了他,随后疯狂迫害自己和痴心相付的人联系到一起,他真觉自己近乎是不可原谅。
他想握住她的手,却穿了过去。
但玉若仿佛感受到了他灵魂的温度,露出了一丝血红的笑意。
他徒劳地试图拂去她嘴角那丝鲜血。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无声地道:“殿下,您在这躺一会,我去替您熬药,马上给您送来。”
他掩住口,竭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现在的情景,都是幻觉吧。
我都无法真正触到她。
而且,她也不可能这般虚弱的。
她现在应该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一个人,在没有他记忆拖累的情况下,无忧无虑地活着。
不需要再自残,不需要再偷偷流泪,也不会再因为任何任务受伤。
像个普通的小女孩似的。
现在所看到所有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被她照顾太多,老是惦记着何时才能报答她,受所思影响,才会不自觉地,在自己昏睡时,编织的一场,她伤重倒在自己面前的梦吧。
可为何即使是虚蒙的幻境,你的一切,还是这样温柔到我几乎不能承受。连这即使自己已脆弱不胜,还是在惦念我的状况的样子,都真实地撞击着我的魂魄呢?
耳畔响起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那还用疑惑么?自然是因为躺在现在床上那个瑟缩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墨莲。映入你眼帘中的所有,也都不是假象。”
他的肩膀微微一颤,费力地循声看去,看到舞灵正靠着墙壁,满脸天真地紧盯着他们。
他调整了一下口吻,用稍有些活力的声音低低地道:“小灵?你怎么在这里?”
“行了,哥。”舞灵摇摇头,笑道:“你现在没在躯壳中,早已经露出真面目了,别再勉强自己装寒幽了。”
她的手一撩,一道水镜立在了他的眼前。
清秀俊朗的面容倒映在镜上。
若不是他的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忧郁,狭长的凤目中写满了哀伤,白惨惨的脸隐隐透出些沧桑来,还真是与慕流枫一模一样。
舞灵微笑着将水镜收回。
“不可能。”他怔怔地低头看自己半透明的手:“你也是,莲儿也是,这里所有的一切,一定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何不自己验验看呢,哥哥?”舞灵悠悠然道:“您法力那般强,即使虚弱到如此,使用个破幻之术还是没问题吧。”
他豁然开朗。
即使力量所剩无多,他还是忍痛强迫自己念出破幻之术的咒法来。
那疼痛已经在无言地提醒他,他却还是不死心,咬着牙将整段咒法念完,魂魄因为他勉力而为,以至于闪闪烁烁,颜色减得更淡。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施法上,没注意玉若在这时更加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大口血。舞灵却一眼斜睨到了她的状况,拄着下巴轻笑了两声。
纯白的法力刹那充溢整间屋室。
他闭上双眼,再重新睁开时,周围并没有变化。
他终于意识到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此处,真的不是幻境。
之所以无法触到玉若,其缘由也因自己现在不过是魂魄。
他呆呆地望着玉若,喃喃道:“那女人不是和我说好了,只要我肯死,就会放过莲儿,让她恢复心智,忘了我的全部,与那个和我长相相同的人一切,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吗?为什么……”
很多时候,所谓的条件,其实不过是牵制的理由,极少会有人真实兑现。
他自己也曾做过用诱人之望勾住注意力,最后却食了言。
何况是想要杀自己的人,他竟还指望着他们能言出必行,心无遗憾地选择死去。甚至以这并不确定的结果作凭依,疯狂到吸收了所有的魔族刻印。
这当然是为了整个魔族着想。
可是也不能否认,他也有几分,想让她心无牵系的活下去的私心在其中。
谁知,做到如此,她也未现世安稳,反倒是痛苦异常蜷缩在此处。
他的内心被懊悔占据。虽知是自己欠考虑,犯了傻,却也对梦烟生出些怨恨。
“哥哥,说句公道话,其实这事情怨不得梦烟。她其实是很想兑现诺言的,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怨墨莲的痴心。”
舞灵踏着碎步上前,打了一个响指,玉若的身体霎时虚化,五脏六腑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还有无数条线从她的身体向远方延展。
除了如同嗜血的妖魔一般的封印疯狂地汲取她的命息,使得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愈发稀薄外。她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情况下,不断地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沿着连结在心脉上的丝线朝彼端传输过去。
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丝线的尽头连结的是什么。
而她的魂魄,竟然也与他这雪白之灵紧紧牵系着。
凝合之力护佑着他早已残损的魂不至于轻易破碎。
“您明白了么?”舞灵淡淡地道:“与任何人无尤,她实际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
他说不出话来。
玉若隐瞒得如此好。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身上居然藏着这样大的秘密。
她与他的连结,早已经不再是命脉,体内的法力这样简单的东西。
而是靠着同调之术,这世上最疯狂的法术之一。从躯至魄,从骨至血,每一处都与他紧紧相系。
若说命脉之牵是借命,那同调之术,便是同命。
单方面的同命。
施放者出现任何的状况,被施放的人,却不会有任何异状。
然而被施放的人,无论是受伤,垂死,散魂,施放者都会将自身的力量提供给他。
因着是被动之术,一旦开启就不再受控制,它只是护佑着被施用人,并不会考虑施放者的状况,直至对方无恙或者他力量全然耗尽才会停止。
也就是说,只要施放者不死,不散魂,被施放的人,就永远也不会死。即便是被释放的人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最后的结果会由施放者自己承担。
魔族的刻印与法力,毫无疑问,早被她当作了这契约般法术的媒介与凭依,既属于他,又脱离他单独存在,所以他根本就无法吸收。
好在先前原本法力与记忆被梦烟封存,这术式也随之静止。
但慕府的地脉当初是她改造的,这其中的魔息自然同她的魔印一般不可能归于他的灵魄中,这微弱的魔息未令她的记忆恢复,却在撞击封印时把她沉睡的契约唤醒。导致她一边被封印压榨,一边为他的自杀行径导致魂飞魄散的行径付出代价。
单独一个,都足够让她被浸溺于伤痛之境中再难以脱逃。
何况它们并行,她更没有脱逃的可能性,只能白白等死了。
他知道墨莲对自己很好。
原以为,既然再不能带她走,那就放手给她一片蓝天,再替她消除那本永远不可能除去的印记,虽不能全抵,也算是不负了。
但她为了自己做到了这样的地步,着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已经把她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也还是看轻了她。
“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他失神地自言自语道:“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我竟蠢到半点也未意识到。”
“在您还是原本的身躯时,扯断了她借您命的命脉,无力地倒下时,她就害怕,会再有那样一天,您为了别人把自己轻易地舍去。所以在您昏迷着,灵魂也虚弱无力时,她悄然将你二人的魂魄相接。”舞灵淡淡地道:“至于寒幽,在她按您的命令施解影凝魄式时,就已经把咒印凝固在他的体内了,您的魂灵一入寒幽身躯以后,完整的同调契约便算是正式达成了。”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的眼眶中溢出。
纤长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在昏睡中抓着,也不过是一片迷幻之影。
解影凝魄式?墨莲?入寒幽之躯?
他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过身看那淡然单纯的红衣女孩,她正朝他开朗地笑着。
他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舞灵轻笑着,眨眨眼道:“哥哥,你这是受刺激,犯糊涂了?刚不是还管我叫了声小灵来着?”
“不对,你不是小灵,也不可能是她。”他摇着头冷漠地道:“她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只是无端被我卷进了许多阴谋,绝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该不会您还对舞灵很歉意吧?”她诧异地道。
他不由得有些黯然,无疑是默认了。
舞灵像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哎呀,哥哥,究竟是谁被无端卷入阴谋还未可知呢,您这么歉疚让我如何自处啊。”
但她的口吻终于不再是纯净无邪,只在一刹那冷酷成熟了许多,眼神也变得淡漠。
“你到底是谁,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浑身上下泛着冷,声音仍无颤抖,波澜不惊。
“这些并不重要,到时候,你自然就会得到答案。”她冷漠地道:“现在的你,只消知道,我,能救墨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