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茫无际涯的黑暗与冰冷中,淡淡的温暖覆盖着全身。
很熟悉的声音,轻声地在与自己说着话。
断断续续,并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些什么,可是那忧郁,沉稳又温柔的语调,是那样的令她安心。
似有似无的温度蔓上脸颊,似是一双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
可当她费力伸手去抓,却什么也触不到。
但淡淡的虚无的暖意却从指尖传来。
她好想唤他,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的存在随着法力,一起被封存在那冰冷的咒印之中。
模糊的影像随着法力不断撞击着封印,一闪一闪。所有的一切,记不起,却也忘不掉。
她潜意识中拼命想要睁开双眼。也许那样,她就能追回那不应该被丢弃的失却之物了。
但是,此刻由于虚弱,想要完成这个平时容易的不能再容易的动作,却变得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了。
可她依然不断地重复着调动全部的精力,哪怕呼吸变得愈发得费力,她也不愿意放弃。
终于,现世重新映入那双羚羊般的眸子。
躺在个陌生,又在哪里见到过的地方。
清新明快的色调,恰是她最喜欢的。
她没有心情欣赏,只是转着眼珠,想要寻找昏迷时的那丝温暖。
可是,华美宽敞的屋室,只有她一个人。
周围静悄悄的,唯风吹起珠帘,发出些脆响。
玉若有些失望,那暖意,竟是恍惚间的幻觉么?
她悻悻地用手肘支着要坐起,蓦地发现了盖在身上的雪缎被子。她不由得将脸埋在其中,深深吸着气。
冷如冰雪,掺着几分说不出的似竹似水的味道。她的浑身一激灵,“殿下”这个词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从病榻上跃下。
可她的身体毕竟还是很虚弱,落地之后,双脚一软,便摔倒了。
纯白的影子恰在这时,在门口一闪而过。
“殿下!”玉若急切大声地喊着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称呼。
可是,那影子没有停下,没有折回来。
她毫不犹豫聚集起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极其宝贵的体力,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一踏出房间,她明明没有看到任何的痕迹,却如受到了牵引控制般,停在了慕流枫的屋室前,把门推了开来。
眼前的景象,让玉若不禁一呆。
这与冰宫一模一样的布局,毫无疑问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刚走进去,就听身后“咣”地一声。
玉若诧异地向后一瞥,只见房门被紧紧关住,一道水色的屏障随即将它彻底封严。
她也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可比起突然紧闭的房门,躺在床上的慕流枫,显然更能吸引玉若的注意。甚至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在生命力所剩无几的情况,她也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她迈着并不灵活的步子,一路小跑,径直来到了他身边。
玉若情不自禁地触摸他清秀地面庞,那是属于活着的生命的气息,她差点落下眼泪,安心地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慕流枫在一瞬间,猛地睁开了双目,她欣喜地道:“您醒了?”
他的眼神有些怪异,没有立即回答,而像是忍着什么似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离我远点。”
种种残破零散的记忆从她的思绪中飞脱出,她脱口而出:“您这是又想着撇下我,独自承担什么?可您知道吗?我和您已经同调,就算我离开,我也在共同与您承担着一切。所以,请不要再想赶我走了。让我陪在您身边吧。”
“离我远点!”慕流枫提高了声音,却听到了耳畔的一声轻笑道:“没用的,哥哥。先不说玉若嫂嫂这死心眼,见您躺在这里,她断断不会听您的话。就是她想离开,我已把出路都堵上了,她无论如何也走不掉。”
“小灵,你要干什么?”说不出的灼热感焚烧着慕流枫的心肺,他不断地念着心法压制着。
“自然是要救玉若嫂嫂。”她银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现在只剩下我之前和您提过的那一种方法,可您不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是?所以,我就只好稍作手脚,帮帮您咯。”
“是那杯茶?”就在他向舞灵提问时,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急忙继续念起心法,但那熊熊烈火却在他的体内越燃越厉害。
“与它有关系,却不完全。”舞灵格格笑着:“那杯茶更像是药引,单独服下是半点问题也无,我不也当着您的面饮下了半杯丝毫无恙吗?然而,它一旦碰到了雪原冷香与柔叶之香掺杂,便会化作最强烈的媚心之毒。玉若嫂嫂的和您这间屋中所燃,便是此二种香料。我在您们昏迷时,已经分别让香气蔓延至您与玉若嫂嫂全身,只要她靠近您身边,药力便会发作。”
慕流枫已经不敢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生怕停下了平心静气的咒法,就会失控。
“哥哥,没有用的。我还从未听说三界中有谁能克服这媚心之毒,而且您压制得越狠,待它爆发时侵蚀您意识侵蚀得程度也愈深。”
舞灵见慕流枫并不理会她,无奈地叹道:“您说何必如此呢?此时此刻的一切,并非出于欲望,而是为了她的性命着想。何况,反正玉若嫂嫂早晚都是您的女人,做了什么还能怎样?”
“我的确喜欢玉若,也想娶她为妻,可……”
舞灵淡淡地打断她,笑道:“您可别告诉我,您对她虽不止是单纯的好感,也想娶她做妻子,但在成亲前,不会动任何不合时宜的念头。”
慕流枫点了点头,“我的确想这样说。”
他听到了一声响指,他与梦烟的那画面在脑海中现出来。
“那您如何解释这个?”
只是梦烟的面容被舞灵故意弄得有些模糊不清,加上梦烟当时刻意改变了口吻与动作习惯,看上去就像是他抱着玉若般。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为何我竟没了印象?”
慕流枫由于太过震惊,霎时便忘记了心法的事情,被压制着的毒性决堤般扩散至全身。
他紧紧握住拳头,浑身哆嗦,额头都渗出汗水来。
“杏歌村,您们深陷七日魂丧的幻境中,然后您们在您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你们就这样亲吻一处了,难道您不记得您们醒来后都躺在地上,记忆却空空荡荡?”慕流枫心下一颤,却听到了舞灵剧烈地一声咳嗽。
她喘了口气,又若无其事地道:“玉若嫂嫂悄无声息地惨死,与您用自身的生命力挽救她,只要不是傻瓜,都会选择后者罢。所以我丝毫没有踌躇,替您做出了选择。您也不必再克制了,好好享受这美好的夜晚吧。千万不要太感激我哦。”
她的声音消失了,流枫调用最后的意识,与毒素搏斗。
玉若不知实情,见他颤抖得厉害,习惯性地像以前为雪王输送法力时一样试图将他揽起。
这一下将他本已不稳定的心脉毁得干净。
玉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整个人就那样倒下。
与梦烟相拥却误认为是玉若的错觉给了他勇气与参照。
以至于她完全措手不及,正发愣间,牙齿轻启,已轻柔地啜着他口内的清水。
慢慢移开了脸,凝眸错愕盯着他的玉若,轻轻地问道:“为什么没有反抗?”
她早被惊得呆了,思绪乱成了一团,顿了一顿,才嗫嚅着道:“我是您的属下,不可违抗您的命令。”
“啊,是这样么?你不愿违抗我的命令,才没有拒绝我。”慕流枫盯着她,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如此?”
玉若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想救你的性命,不让你白死。”
一段模糊的记忆呈现在他的脑海中,背上无来由地疼痛,恐怖的笑声,他说不出悲喜,只觉很凄凉恐惧。
眼泪落在了玉若的脸颊上,声音也没来由嘶哑起来:“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都能榨取我的力量,为我心爱的人,又何须可惜?”
“心爱的人?”泪水本已将她融化,这四个字更撩动起她的心弦。
“嗯,我喜欢你。真心真意想和你在一起。还有,我欠你的一世柔情。”
他的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丝略带凄惨的笑容。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动也不动。任由碧绿翠叶,抛在了深蓝的地面上。
她虚弱的身躯,完全没力气挣扎。
并且,在他那一声告白下,她也再不想挣扎。
毫无遮掩的,雪白的玉雕,映在他漆黑的眸子中。
月光洒下,是如此的美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他的意识完全被毒与刻骨铭心的爱恋所吞噬。
若说先前还在救人与无法言说的歉疚中不断地斗争,此时此刻,它们已经全部化作灰烬。
修长的指,掠过光滑的细瓷。
整个身心只剩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想把如此美好的事物,完完全全地变为自己的东西。
好好地呵护。
零落与地面的纱叶,覆上了一层丝绸雪。
他轻柔的,步入了她的世界之中。
她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更是勾起他骨血中的毒,使得他越发无法自拔。
透过这亲密无间的碰撞,媚心毒也渗透入她的身体些许。
她也逐渐失去了意识,忘掉了所有的一切,那样醉死在他的柔情中。
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互依靠,相互暖着,如她无数次做过的美梦一般。
和那场久远的记忆一般。
他突然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咬住她的耳垂,柔柔地唤道:“小若,我真的好爱你,恨不得把你吃掉,这样你就离不开我了。”
说着,在她白如玉石,润如腻脂的脸蛋,颈项,身躯,都印上樱花的烙印。
同时揽住玉将她扶起,让她和自己贴靠得更近,真像要把她纳入自己的躯体似的。
她触了电一般,也紧紧拥住了他,呓语似的道:“嗯,我也是,雪王殿下……想永远在一起,不和您分开。”
虽然她更加搞不懂自己言语的含义,甚至不知道雪王殿下是谁,可这句话却是毫无意识脱口而出。
他的动作滞了滞,连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似恼怒的情感。
并不是嫉妒与恨意,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不自觉地从柔和的守护转为暴虐的掠夺。
面突如其来的转变,玉若不由得“唔”了一声,嗔怪地道:“殿下,您……”
他不甘心似的低低地道:“不要再叫我殿下了,我不是殿下。流枫,叫我流枫。”
她仍旧执拗地细语唤道:“殿下。”
朱唇相依,令她再开不了口。
但她含含糊糊,呜呜呀呀的言语虽听不清,却还是能依稀辨认出“雪王殿下”四个字。
他的眼睛变为血红色。
她莫名的坚持换来的,是他暴风骤雨,失控了般般的疯魔。
在更强烈的痛楚涌动前,她心中奇怪,却不能发出声音让他听到她的疑问。
为什么倏然如此粗暴?您是生气了吗?您不希望我叫您殿下吗?
也是很耳熟的,听到后,他也会有所触动,但他就是不愿意在此时听见她叨念这名字。
他也无法解释这怪异的心绪。
他当然会不愿意。
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将枫叶的红霜留给她,连那温柔都是那样的冰冷。
他不想作雪,只想做流枫。
而她心心念念,软言呼唤的那个叫做“雪”的人,虽然相类似,终究也是不甚相同的存在。
纯白的雪此刻并未与她相依偎,而是紧靠在隔壁,离她最近的那堵水绿色的墙壁。
他始终不敢看一眼,他怕只是一回头,就会陷入癫疯中。
可他与墨莲毕竟还残存着着心与心的牵系,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所有的一切;也能听得到她不胜娇羞,柔婉的话语。
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应该由他偿还的一切,现在全部失去。 一颗心,在这绯红的氛围,一点点化作残片。可他强忍着心痛,不断地念着咒法,引导着,吸收着。
雪王与慕流枫的气息是那样相似,那一条条的同调术的契约之丝,在这双躯交融的时刻,加之雪王的牵引,那联系便从他身上断裂,转移到慕流枫的身上。
作为凭依的,与封印斗争害她变得更为虚弱的魔之力量与刻印,也在这间隙,露出浅淡的一丝痕,被他吸收。
这样,她就不会再提供生命给自己。
封印的内容物被他接手,变得空空如也,它也没有存在的理由,就那样破碎。
只有在她与慕流枫的缠绵时刻,才能让他得了机会解除掉所有那些伤害,慕流枫的阳暖之息与生命力也可分给她部分,以后也不用再担心她因为自己而受伤了。
他自觉这时应该高兴,却半点笑意也露不出,只有苦涩涌上喉咙,想哭也哭不出来。
切断了替他分担伤害的约契,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疼与伤回到了早就已经残破不堪的魂魄。
没来由地回忆起了贴附在身边,温柔地呵护着他的小小生命。
终于成为了孤零零的存在么?
除了失去心爱的女人,那意料之外的恢复更让他濒临崩溃。
在精神与原本就彻骨的疼痛的双重打击之下,倚靠着墙的灵魂逐渐滑落,舞灵扶住了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看到他颓废的样子,沉默的银丝露出了深长的笑颜。
散羽,你温柔起来,真的是善良的没话说;可你若狠起来,也真是丝毫不留情呐。只要有爱,这种悲苦该如何承受?远方天堑看这惨烈的悲剧,摇头轻叹。
“我好愚蠢啊。”细细看着,雪王的凤目确是半点神彩也没了,呆呆地望着屋顶,颓然道:“我以为看透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想通了,却其实一直处在混沌的状态。”
“哥,你说这话,想必是已经恢复全部记忆了?”舞灵听到他的话,试探性地问。
他苦笑道:“我倒宁愿我不曾恢复。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像个傻瓜。连最本源的东西都忘了,我却还在盲目地追求。”他顿了顿:“我欠下的债,太多了。怪不得现在不得不受到报应。”
“哥哥,你不必多想,没什么债不债的。毕竟这段记忆,主上是刻意给你抹下去的。可是已经到了现在,有必要让您想起来了。”
他愣了一愣道:“小灵,你刚刚似乎说了主上?莫非你……”
“是,我也曾是个仙族。”她轻轻道:“在您升仙时,是不是有个职位始终是空悬的?那是我曾经的位置。”
雪王失声道:“你是说……你是军师?”
舞灵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传说中那不大作为,最后被秘密处死的天界军师。”
“原来如此。那是不是说,我从一开始,就被你们归入棋局;我的路,也都是你们想好的,我绝不可能逃出去?”
舞灵咬了咬唇,“嗯”了一声。
雪王的嘴角轻轻勾起,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何时我才能停下来,真正掌握自己呢?”
“哥哥,您放心,您迟早会有那样一天的。”她将雪王的魂魄收入自己心脏的芒星盘中,吐出了一大口血:“毕竟某种程度上,那才是主上最终的目的啊。”
已成了这副模样,掌握自己?想也不要想。
遥远的,阴恻恻的喃喃。
毒药的作用已经消失,玉若的身体也重归康健,可是星空下的痕迹,让她也有疲倦,倚靠着流枫的臂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重担,第一次沉眠得如此安然。
没有恐惧,没有噩梦,只有清甜的味道。慕流枫看到她可爱的睡相,在她的额头印下了他轻轻的一吻。
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吧,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