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烟在用琴将那充溢着黑暗的噩梦织于舞灵时,并不知道心机深沉的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不过在她眼前泛出星光,一阵头痛袭来之刻,就知道她是对玉若用了这恶毒的咒术。
她微恍神,隐匿之术褪尽,她稍现了形。纵然只是短短的一瞬,足够她被觉察力异于常人的云锦发觉。
随着云锦的一句:“师兄,你快看,梦烟在那里!”她重施此术的咒法还未念完,冷幽朔已落在了她的身边。
“梦烟,你一夜之间真变了太多了。”冷幽朔淡淡地道:“也学会坐在偷看别人了。”
“我偷看?我偷看谁?你?”她其实被幽朔一语戳中了心事,脸上却带着媚人又无所谓的笑容道:“别自作多情啦,北堂家的气息毕竟令我有些窒息。总想着拖拖再回,也并不急,且高处的风景独好,坐在此处再多吸两口新鲜空气终归也是美事。”
冷幽朔僵硬地轻笑道:“这世上还有能让梦烟你窒息之物?”
梦烟低低地道:“当然。过去淡泊冷漠,依然很多,何况是现在的我呢,像是……”
像是冥界,我的母亲和外公,棋局。
甚至活着这件事本身,都令我喘不过气来。
她正想说时,奇怪的念头涌了上来。
如果是经历过天牢惨无人道折磨,只剩了一口残息,还存于世的小白哥,或许还能明白那种活比死还要难受,却只能被迫连续不断承受诸般苦痛的悲哀。
但他也只不过是理解,并不能解决,因为他自己,直到现在仍旧浸没无边的沼泽,逃也逃不出。
和冷幽朔说更没用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会懂,最多是再给她些许,会令她误解的怜悯与同情罢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几番,把那些话全咽了回去。
冷幽朔很认真地等她说完,她的停驻使他先是一怔。
歉疚与哀戚在心间蔓延开来。
她再度不把自己的事情与别人分担了。
不与他分担了。
最初与他相遇,白玉雕塑似的少女似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吞进去。虽然整日没有表情,却也看得出其实她总是心事重重的。
他死皮赖脸地非要做她的队友,不断地帮她打下手,度过了无数次轮环微微打开那门扉,怕已随着感情的变质与她妖化的魂魄重新合起,把他抛在了外面。
他明知她应该不会回答,却不甘心般地追问道:“怎么不说了?像什么是你害怕的?”
梦烟冷冷地反问道:“与你有关系?”
“当然有啊,你是我的队友。队友就是要相互照顾,相互关心嘛。”他故作轻松,学着自己以往灵魂最习惯的那种戏谑的口吻。不过他的声音还是身体缺乏着完美的接合,原本一字一顿的言语就极其别扭,配起那种油腔滑调的更是令人极不舒服。
梦烟再听这最初打动她的言语,不禁想起了那些回不去,未曾珍惜,现在看来简直虚假的如同幻境似的日子,漠然地道:“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已经说过了,你的心思就留给你最魂牵梦绕的人吧,我也再用不着谁关心。那么多年我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空白的世界里再出现个别的生命反而只是添乱。”
梦烟激化了冷幽朔的动摇逃不出云锦的瞳。
云锦由于观测者的身份,无论什么事情,大多喜欢用情报的多少来衡量。虽说她明白,她自己站在冷幽朔的位置,在那种情报量的情况下,极难坚定如初,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她还是在为那个游离于杂事外却被迫卷入了所有的争斗中的她不平。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以她改不了的火爆个性,再这么过一会,只怕一个忍不住就会揪起冷幽朔的衣领,给他两个耳光,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把往昔全倒给他。
她敢肯定,若是她这么做了,她松了气解了心结,冷幽朔想来也不会再摇摆不定,但主上和散羽知道,至少会有一个毫不犹豫冲出来掐死她。
云锦只好默默地转过身,随意哼一首小调,把他们的对话赶出自己的脑海。
冷幽朔单膝跪着,一只手按在房顶,梦烟冷冷地笑道:“冷幽朔,你不是幼稚到,想开锁念之阵窥视我的内心?无用功,难不成你不知道我的心念即使是冥王也听不到的么?”
他的肩膀颤了颤,将施法的手收了回来。
梦烟此言非虚,冥族的天赋技能还是后天的法术,使用效果皆凝合一个等阶。
她恰是整个冥族中最强的,是即使是把整个冥界的力量都用锁念之阵收集起来,都不可能与之相抗衡的,绝对的顶端。
只要她不开口,不管他用怎样的方式,就不可能窥探她的内心。
过去,他能够了解她,是仰仗她那孤寂灵魂的信任感,与她不解情感为何物,却因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乖乖地按他教她的那些细微动作来表达她因长时间被当作工具使用导致单调,麻木的心绪。
现在她被黑暗侵蚀的魂灵,再用不着他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动作与表情作为指示,也能够随时流露或隐藏真意,再复了曾经的寡言,他想走近读懂,甚至比起点处的难度还要高出许多了。
“我怎么做,你才能转变回去?”冷幽朔直起身来,小声道:“哪怕是第二个轮环轻蔑不屑或者上个轮环的那任性不已,都比阴恻恻的,妖似的让我安心。”
为什么又是这种祈求的调子?
这世上,不是谁都是她,可偏偏让他遇见了。
幸运与不幸,总是相对也总是相伴。
云锦不能忘却,因为他的一个眼神,就悄悄用刀子在身上打孔,血流成河还得意的说可以悄无声息地奉给他一个惊喜。
因为他的一句话,把自己所坚持的信念、立场全都抛弃了,再大的漩涡都能全身而退,却接受了任由任何人听都不合理的条件。
没有与胸怀相匹配的能力,却非要做与自己不大相衬的善良救赎事。
他根本不知道,揽下了各色负担的同时,有个沉默的影子站在背后,清理掉所有的残局,之后若无其事,淡如流水,那深沉的心机也用来瞒了自己的功绩。
云锦“格格”响的指骨,替她原本不动听现在又多走了几分调子的歌打着节拍。
“妖让你不安心了么,我怎么不觉得呢。”梦烟冷笑道:“我出生的目的,就是要冷眼旁观,把众生万物把在手心里玩弄的,阴险狠毒不自知,这才是我该有的姿态。”
冷幽朔不禁惊愕,她再如何彻骨漠然,凌顶不胜寒,也不会说出,想玩弄他人这样的话来。纵然这份残忍真的是她的意义一环,就是因为不愿意接受,才会转身跃入这无穷无尽的重复中。
“梦烟,不可能的。告诉我,你刚才是开玩笑地,你才没有真正融入冥族这疯狂地类群。”冷幽朔竭力睁大眼,用手指抚摸着鬓角——这是他告诉梦烟用以表达诧异的动作,现在他自身动作不协调,竟也用上了。
“冥族,的确是很病态疯狂。可你和他,你们的两巴掌打醒了我。”梦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从一开始我就站在被定好的立场,到了不可逆的被血脉吞噬时,也不会有任何人舍得责怪我。也不会平白挨打了。”
云锦怔怔,斜睨了梦烟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
常年在忘川畔,看各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没有波澜的二公主,扭曲了心性,哪种言语脱口,也不至于太令人惊奇。
但这自嘲似的,设计好的说话风格,刚一入耳,她就知道,是谁告诉梦烟的了。
冷幽朔听到梦烟的声讨语,不禁有些后悔起自己一时冲动。
她杀死了侵占了他身体的那个他从未想过毁,甚至也一直很敬重的那个人,让他失去了理智。
但那是棋盘中最重要的棋子,她自己也和他有交情,她能下得去手,仔细想想,必是因为,她无法驾驭突然侵染了身体与魂魄的对她来说几是毒的物事,甚至可能是受到了控制,他不能没有去劝慰或许自己也很难受了的少女,没踌躇一巴掌就打了她。
想起她没愤怒,没还手,只是悲切切地看向他,他低头道:“真的对不起。”
“可你难道不知道,不是每件做过的事情,都可以重来?时光也不是总可以折返?灵夜的力量都能消去大半,何况所谓情谊,更是断了就回不去。”
“你不是说,只要你要做,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吗?”冷幽朔脱口而出:“你想回到哪里,我还是可以陪你……”
云锦瞪了他一眼,却没有任何事发生。
冷幽朔不会想到,时刻受着监视的梦烟在他所挂念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女孩的安排下,仍在他和整个冥界的眼前演戏。
他自然也不知道,他背着她对梦烟的每一份关怀与担忧,都透过梦烟的瞳,收入她的眸子里。
虽然也算是不小的刺激,可因为全在意料之内,她也不在意,云锦摇头心道:在这样残忍的画面中,如此坦然地步步谋划,倒衬得我是瞎操心了。
“本来你也是瞎操心。”舞灵清脆的笑声响起:“本来我也盼着他变心的,他转变得越厉害,我越省力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