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脑海中的形象,完全重合在了一处。
他呆怔着,借着室内幽蓝的光,歪着头仔细打量他。
冷幽朔也就静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任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移动。
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冰雕似的。
他和这石室,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仿佛是它们中间的一部分。慕流枫甚至产生了,之前听到他说话,不过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张口道:“我……”
冷幽朔听到他终于说话了,近乎僵硬的脸终于现出了微微变化的表情。只是他的表情变化过于微弱,流枫甚至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欣喜?还是急切?
但他稍稍松了口气,总算知道面前这个脸色白得吓人的家伙,勉强算得上是个生灵了。
“慕流枫,你要说什么?可是想起了些许事情?”寒玉碎了一地。
他摇摇空空的脑袋。
冷幽朔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这样么?也对啊,又是新的碎片了。”
慕流枫没太挺清楚,也听不懂他的自语,只得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看出了他的疑惑,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上扬,道:“我的疯话而已,别介意。”
他的笑容极美好。流枫虽是个男子,竟也看得呆了。他天生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笑容背后隐藏的,是无限的苍凉忧伤。
他以为,这份忧伤,是自己造成的。不禁歉意地道:“我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实在是对不住……”
他此话既是表达心中的愧疚,也是试探。
幽朔淡淡道:“我知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慕流枫心想他猜得果然不错。他应该是已经洗去的,前世记忆中人。
“那你来找我,定是……”
他想,幽朔找到他,定然是想要对他述说前世的因缘宿孽。他的心中隐隐地抵触着过去的事。但这样也好,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真正地找到他前世的痕迹。
幽朔深邃的眸子,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我没有那个念头。此番来只是想探查情况。她没找我来商量任何事,我心里很是没有底细。现在看来,想是她心中有了别的打算。我继续从旁辅助便好。”
“她是谁?”慕流枫的眼睛倏然一亮,“是不是我的心上人?”
冷幽朔注意到他的话似乎多了些,忙道:“哦,我说的是别的人,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不要多想了。打扰你太久了,在下就告辞……”
见他想走,流枫急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身上的寒气,几乎把流枫的手冻僵,可他紧紧握着,不愿放手。
幽朔变淡的身影,立刻变为了实体,皱了皱眉道:“你还有什么事?”
“你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要走?我还没听够呢……”
他冷冷地道:“但我已经说够了。再见。”说罢,动动胳膊,想要挣脱慕流枫的手。
幽朔的力量很强,流枫又不会武功,哪里能争得过他。他眼睛一转,忽然严肃地大喝一声:“冷幽朔!”
他果然一愣,盯着流枫。流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哪怕是我把你忘了,可你还记得啊。你就这样把你失了忆的好兄弟,孤零零地扔在这诡异的石室中,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失了忆的好兄弟?谁?你?”幽朔的语气,不甚友好。
流枫的心不禁“咯噔”一声,想来许是自己赌输。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不是好兄弟,也是朋友吧?”
冷幽朔未置可否。
流枫深吸一口气,道:“我最讨厌寂寞孤单。你不求你带我离开这鬼地方,只陪我说一会话,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他的眼神如此复杂,流枫无法猜透。只能祈求似的看他。冷幽朔轻轻把流枫的手挪开。流枫有些失望,幽朔靠着墙坐了下来。
流枫心中大喜,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流枫,你知道吗?”他安静地笑着:“你和你,我心中的你,不大一样呢。”
他说得,是很久远的事了吧。慕流枫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也不同。时光白驹过隙,总能改变人的形象和心境。何况我们之间的时间,逝去许久了,不改变,那才奇怪吧。”
“是啊,人总在改变。缘何时间却止步不前……”
“冷幽……不,冷兄……幽朔兄……”他在如何称呼冷幽朔的问题上,却犯了难。
他淡淡道:“我叫你流枫,你便叫我幽朔就好。”
“幽朔。”流枫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现在却说时间止步不前,我竟不明白。还请幽朔不吝赐教。”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呢。只能如此告诉你:时间除如滚滚的逝水,也可以化为无尽的禁锢。现在,也许你不明所以。但等到脱出禁锢的那一天,你就会懂得我话中的含义了。”
流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和冷幽朔聊了许多,大多是他起得话头。
但经过了交谈,他发觉冷幽朔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冷酷异常,可是却出乎意料的,是个情感极其细腻丰富的人。
慕流枫心道,古人云“不可以貌取人”,真是一点不错。谁知道这雕塑似的幽朔,竟是个内心热烈言语还充满着冷幽默的家伙。
二人天地无所不谈。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始终没有人去提及过去的事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冷幽朔的脸骤然变色,道:“我该走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北堂梦烟已经看到了他,手中的事物“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米饭汤水洒了一地,她显然是来为流枫送饭的。
但她脸上,却没有露出惊惶的神色,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问道:“冷幽朔,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流枫不禁在心中诧异道:他们是认识的吗?
冷幽朔淡淡地道:“我不过就是在铸心门憋闷得慌,出来散散心。”
梦烟冷笑道:“心情不好散步,空蝉夕云山都装不下你,还得特意跑到京城关押人的密室来了?”
“正是如此,你奈我何?”
两个人对话时,都鲜有表情的变化,声音也都是一样的冰冷。
流枫看着他们,心想,这两人倒是绝配。
梦烟狠狠地瞪了流枫一眼:“少在那胡思乱想!”
他吓得一哆嗦,这女人真可怕,难不成自己心里话都被她听去了?
她又斜睨了他一眼,流枫赶紧在心中默默背诵起唐诗宋词来,以防自己再动什么奇怪的念头惹到她。可他的眼睛还是一刻不离他们二人。
“冷幽朔,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了,你为何要在我眼前出现?你有你自己的牵恋,有你要去寻找的幸福。我给你自由,给你机会,可你却还有来这里寻不自在。你是疯子还是脑子有问题?”
如果是旁人说这段话,许是撕心裂肺,也许还会嚎啕大哭。然而,梦烟的声调,都没有任何的变化。明明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是她的心里话,可是听上去却像是在念着台词。
“疯的是你,梦烟。”在相处的这段时间,流枫头一次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得如此强烈。
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也稍稍提高了嗓音,质问道:“梦烟,你告诉我,你是终于打算”
“独自承受一切?”梦烟笑着,却有几分发狠的意味:“少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没有你那么伟大。我之前也只不过属于我自己的事,强加到其他人身上,让他们替我分担。可是谁知一个个的太没用了,还没有我自己亲力亲为来得痛快。看,我现在把负担全丢掉了,真是一身轻松啊……”
她原地转了个圈,看起来真的是很轻松的模样。
冷幽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几近愤怒地道:“梦烟,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她把他的手甩开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的情感,都留给你的舞灵去吧。她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而我,便嫁给慕流枫一次,看看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慕流枫虽然不断地念着诗词,可还是无法驱逐掉不断他头脑中自行跳出来的画面。
这副架势,冷幽朔显然是梦烟的心上人,两个人却不知道什么误会分开了。梦烟伤心欲绝,独自回到家中,接受了这桩包办婚姻。冷幽朔想找她解释,但她不愿意给他机会,宁愿快点嫁给他这个陌生人,好让冷幽朔早日死了这条心……
他快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哭了,一脸同情地对幽朔道:“有情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化不了,解不开的?非得弄得各自伤心才行吗?快点,把你的苦衷好好向她解释一番,不要留下一生的遗憾。还有你,北堂姑娘,太自我太倔强了,会错过良缘的……”
他举起一只手,做出向天起誓的姿势:“我向你保证,我和幽朔还不太熟,但他比我强多了。和你,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冷幽朔和梦烟同时转头注视着流枫,他都有些不自在了。而他们目光中透露出的情,难得的一致——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杀气腾腾。
他战战兢兢地道:“我……说错话了吗?”
“你要是想嫁给他,你便嫁。我不管你。”冷幽朔漠然地道:“但是,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仍是只要一句话便可。”
“任何事情都可以吗?”
他点点头。
“请你离我远一点,去守护舞灵。你离我这么近,我怕我会产生不该有的错觉。所以,至少此番,离我远些,去好好守护她。”
冷幽朔低下头。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
他的身影又一次变淡了。
“喂!你知道什么了啊!”流枫再次伸出手时,却抓了个空。
他真的离开了。
梦烟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突然有点心疼起她来,关切地问梦烟道:“何苦折磨自己呢?”
“我没有折磨自己。”她平静地道:“因为我没有自我。我怎么做,都不为过。”
一个没有自己的大小姐。她其实比他,悲哀更多吧。
“那现在,你愿意娶我吗?”
他不敢用言语回答,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回答:“不愿意,确切地说,是更加不愿意了啊……”
梦烟用没有感情的眸盯着他。
但她,果然还是听得懂他的心里话吧。他可以把不敢说出的话放在心中,可是,听得懂别人的心音的她……却是痛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