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杜氏对于齐荏那夜从城墙上面抱下来一个男孩尸体的事情众说纷纭,但是听上去没有什么特别靠谱的,杜氏众人虽然看上去比以前在飞霜峡。隐居时要活跃的多,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与普通百姓比起来,名医杜氏子弟几乎都是沉默寡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偶尔说几句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不想与人交谈。
“我们离开之后,枫州郡的百姓要怎么办?”当司徒枟得知惊鸿的打算是整个名医杜氏都要迁往遥远的夙钦城之时,不由得担心起来。
经过十几日的没有一丝停歇,也没有一名援军的守城,整个枫州郡百姓锐减,街巷空屋,见不到多少灯火了已经,虽然北地蛮夷没有攻入枫州郡,但是枫州郡只是保存下来了房屋,百姓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幸存者寥寥。尽管司徒枟也知道,北地凌氏被灭之后,北地仅存的一点儿游兵散勇根本不足为据,无法再次攻击枫州郡天险,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难保证其他势力不会对此地兴起占据之心。就这样夹了包袱走人?似乎有些不妥。
惊鸿终于放下手中的包袱,目光转向司徒枟的那一刻,司徒枟突然觉得背心处一凉。
“枫州郡还有多少百姓,你知道一个准确的人数吗?”惊鸿的神色中有一丝司徒枟特别陌生的东西,像是打量,又像是探问,但是惊鸿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倒是一旁的小女儿听完司徒枟的问题,使劲的跺着脚,似乎另有意思。司徒枟有些皱眉,杜尘云虽说是自己的女儿,可是……有些时候真的聪明的完全不像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他们是母女一心,很多事情都是大眼瞪小眼就可以决定下来的,倒是自己完全被扔到了外面。
“不足三百。”司徒枟想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吧,整个枫州郡,也不过就剩下这些人,而且,还都是些夫人孩童。
惊鸿摇了摇头,显然否定了司徒樱的回答。“不足一百八十人,而且其中还有伤者。”
“怎么会……”
“杜氏撤走之后,自然就是这些人,难道你想让杜氏在这里安居不成?”
“那之后呢?枫州郡的百姓要怎么办!”
“枫州郡现在的空屋住满,至少也需要六万人。你觉得不足二百人的枫州郡百姓,会怎样?”
“想不出来吗?那我告诉你好了,等待枫州郡百姓的,只能是遗忘。”
“等到枫州郡的下一任郡守到来,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将这里占据,这些备受战乱之苦的枫州郡百姓就会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北地凌氏日夜攻城的惊慌,也没有那种苦等援军不至的绝望。伤者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生者会为了自己或者家眷的生存,将自己推给另外的人。”
“起初,他们或许会想起那十几天中遭受的各种折磨,或许他们会觉得活下去已经了无生趣,或许他们会觉得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但是到了最后,他们会发现死去的人的位置,被陌生人取而代之,而这些人,慢慢变成了他们熟悉的街坊邻里,变成了他们的春闺梦中人,变成了他们的爱人亲人。”
“当平静的生活时日久到连他们自己都记不起原本陪伴在身边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时,回忆,就不会再有意义。”
“等待他们,除了遗忘,不会是别的。”
“人是最善忘的生灵。”惊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但是很快就消散到什么都不剩。
“有人要来枫州郡?”司徒枟一惊,会是谁!
惊鸿笑笑,有丝玩味的看着司徒枟,“当然,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又或者,他们已经在枫州郡的大门外等待,只是在等着杜氏的留下或者离开。
还有一种可能,是惊鸿没有说的,仅仅是猜测,但是也未尝不可能。
那就是,等待枫州郡百姓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好事,可能是屠城。
惊鸿明白,那人的手段不同于今日占据歆国天下大部分的皇族司徒氏。
那人已经蛰伏了许久,蓄势待发,所有的手段,都不会用在明处,他需要的只是看似轻松的拿下各个主城,而后将那个挡箭牌给推下去,自立为王。成王败寇,没有谁会一直辅佐谁,也没有谁会一直等待谁。
虽然打出的旗号是匡扶慕容氏的大旗,但是真的就甘心为人所用吗?
自古异姓称王,最后能有什么样的下场,楚氏不会不明白。
功成身退吗?到头来白忙一场,为人做嫁衣,也未必就能保全自己一族。
御史楚的选择到底是怎样,其实就在他们入驻枫州郡之后,很快就能显示出来。
屠城还是融合?
无论楚飒的选择是哪一种,惊鸿都必须带着杜氏离开。
名医杜氏只是医者罢了,不会插手逐鹿之事,却也不甘心被人利用。
台上突然暴起的响声,让司徒枟从神游中猛地惊醒过来。
高台上的惊鸿周身渐渐飘起淡淡的烟霞,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甜美,没有一丝红尘世俗中的烟火气。
“北地诡士权仞,今日杜氏将你血祭,还给这天下苍生一个公道,你可有不满?”
惊鸿手中突然出现的剑整体呈现出猩红色,剑尖直指跪在台上的苍老男子,男子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惊鸿,又默默闭上双眼。
片刻之后惊鸿身边的烟霞向着男子飘了过去。
之后阵阵黑烟从男子身上涌出,一炷香的功夫仍旧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惊鸿微微皱眉,手中血剑一挥,将开始挣扎的男子钉在台上。
“替天行道!你名医杜氏弃世数十年,你配吗!”苍老的男声传出,远远的所有高台下的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其中的不屑一顾。
“杜氏离世隐居不过是为了休养生息。”这一刻惊鸿的声音突然也传了出去,似乎是在给出一个交代,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解释,“比起诡士日日取生人生机,夺人魂魄,修炼妖术,杜氏算不上大道,却与天道无偏。”
“至天下人能救而不救,这就是名医杜氏的选择?”男子继续挣扎,冷笑声传遍了整个夙钦城。
“悬壶济世,不过当日所选,静心潜修,也不过当日所迫。杜氏自问扪心无愧。”
“既然杜氏无愧,那我凭本事取用天下也无愧!”
“为一己私利谋害天下苍生!你虽不知悔改,我却不能任你如此作为!”
“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权仞你去吧!”
惊鸿的声音低沉,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血剑还是弥漫出丝丝血色,仿佛锁链一般,将权仞紧紧缠住。
血色越勒越紧,权仞原本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之后开始向外凸出,脸上的表情狰狞恐怖。
“捆仙索?呵呵,没想到名医杜氏也是诡士中的高手,这么歹毒的手法都用得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不怕被人辨识出来,也将你绳之以法吗?”权仞的声音已经传不出去,只有他和惊鸿两人能够听到。
“权仞,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是捆仙索吗?”惊鸿一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会修习那些邪法!”
“这不是捆仙索又是什么!”权仞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血色锁链已经看不见了,全部陷进皮肉之中。
“这是天下生机化成的执念,医者就是要不断的激起人体本身的求生意志,才能将伤者从鬼门关拉回来,权仞,这是你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今日让你死在天下苍生生生不息的生机之下,也算完满。”
一炷香的功夫后,高台上只剩下大汗淋漓的惊鸿和被血剑钉在台上的一副白骨。
歆樾十九年,秋三月,凌晨,夙钦城,城主府,西北角地窖。
司徒枟站在一众杜氏年轻人面前,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气势,台下的每一个杜氏子弟眼中都流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
司徒枟站立的位置说是台子,其实只是临时用废旧木箱堆起来的小平台,司徒枟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腐朽的木料即将断裂的声响,带着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在意惊扰到别人,因为现在是深夜,又是藏在了极深的地窖之中,就算在地窖里放出一头会嘶吼的狰狞怪兽,只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地窖中阴冷潮湿,而每个人都一反常态的汗流浃背,如果那些安眠的杜氏老者看到眼下这些族人不正常的亢奋,一定会发现其中另有玄机,但是现在几乎所有杜氏旁支年轻一辈的子侄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左右着,操纵着。欢呼声,喧闹声,响成一片。司徒枟满意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些为了自己欢呼的人群,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自己预料的那般,热情,亢奋,隐秘。
司徒枟举起左手,示意台下众人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年轻的杜氏子弟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是刚刚司徒枟的一番说辞却渗入每个人的心中,有人仍旧止不住的窃窃私语着什么。
与杜氏数十年中历任家主采取的隐藏逃避的方式不同,司徒枟激进大胆的做法听上去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澎湃气势,让沉寂已久,几乎被湮灭在红尘角落中的杜氏重新焕发出应有的光彩和生机。
台下的杜氏子弟已经受够了在山中清修的单调乏味,当齐荏将杜氏从飞霜峡。接出来到达枫州郡的那一天起,很多沉睡的心灵也都渐渐苏醒过来。
外界的一切都有着十分新鲜的诱人感觉,地摊上的酒酿丸子,街边歌舞坊入夜之后依旧热闹繁华,烟花女子身穿的锦衣彩缎,甚至村夫村妇打骂惹祸的小孩子,这些鲜活的场景一幕幕月入年轻的名医世家子弟的眼中。长年累月在山中采药修炼,身边有的只是早已看惯看腻的面孔和枯燥乏味的医典,不然就是些随处都有的日升月落和逃得飞快的走兽飞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厌倦的完全没有了想要开口的欲望。
这就是名医杜氏的修行。
司徒枟在他们身上十分清晰的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自己,那个被困锁在紫轩宫中一无是处的自己,困锁杜氏子弟的只不过是山清水秀的飞霜峡。那个被惊鸿从时刻都能够夺走自己性命的深宫大院中救出的自己,当年第一次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是有一种很新鲜的,几乎要落泪的冲动。相较于那些杜氏上了年纪的老者脸上常常摆出的木讷,年轻人身上还有着足够的好奇心和争强好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