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早已散去,白日里的喧嚣疲惫都被众人埋进了梦乡之中,不复出现。醒着的少数几人,身上却不见几分倦意,甚至连微微的醉意也不那么明显。
香必城内外,风雪大作。这一年的冬月,天象诡异,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冥冥之中的那个最后,恐惧也好,欣喜也好,都在浊酒的睡梦中变成最尴尬最无奈的遗忘,彻底放逐。
席间并坐的两位“世外高人”的关系,不说是一目了然,却也不会和众人猜想的相差太远。身为在世仙人莞涤尘的入室弟子,沈乔然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散修道人陈濯并坐时,有意将原本平行的坐席向后方移动了半分,表示出足够的礼貌。这样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在场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如此礼貌对于一个向来眼高于顶师出名门的年轻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心知肚明。既然他自称散修,就是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清修之人如今也卷入红尘纷争,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在其中。
隐藏市井,却仍旧不甘清修的孤寂而插手红尘之事,这会带来怎样的混乱与纠缠,未免会引来太多百姓的猜疑与妄断,因此干脆隐藏了行踪。混乱,与姗姗来迟的纠缠。
莞涤尘入席只喝了一杯酒,不发一语,也不抬头看向任何人,早早离席的同时又言明不让沈乔然跟随。
席间众人虽然都言语不多,但是气氛还算融洽。除了苑玥以外,其他人脸上多是喜乐之意。似乎昭告天下的同时,真的开始变得天下太平。
好不容易等到筵席结束,苑玥遣人去叫素晴影到书房来,却得到素总管不胜酒力沉沉睡去的回报。苑玥眉头紧皱,素晴影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素晴影时影卫,为了执行任务,随时应对突发的意外,不可能三五杯酒水下肚,就变得昏睡过去,不然他早就魂归故里,也不可能活下来。素晴影的醉只是说明了一件事情,他知道了什么,并且不能让自己发现!
素晴影,他以为他能够瞒得了自己吗?他身上,分明有着那个人的气息!苑玥一生也绝对不可能忘记的味道!
与此同时,藏身素晴影房内的暗室的楚飒正在收拾着自己不多的东西。在暗室中躺了半个午后,终于渐渐恢复了体力,刚刚素晴影入睡之前,特地给自己带回了不少吃喝,另外还有一些路上用的干粮,看来他确实想趁着这个机会放自己离开。素晴影设想的周全,让楚飒安心不少。尽管不能够带走小公主,但是有一个如此心思细腻的人从旁照顾,至少自己能够放心离开。
楚飒试着活动着身体,却发现手脚冰冷,腰背酸软仍旧没有好转。难怪师父天华真人说同魂就是要把女子亲身所受的苦楚,自己以男子之身要再承受一次。
不远处突然响起急速的脚步靠近声,让楚飒心头一震,手中的包裹险些直接掉到地上,好在楚飒及时反应过来,反手一抓没有让东西落在地面上。背脊上的冷汗瞬间落下来,一定是她!楚飒的呼吸有些混乱,每一次苑玥向着自己快步走来,都是这样的脚步声。每隔六下会有一步特别轻的,据苑玥当时说,是为了记住自己走过的路,大概有多远。可是现在已经是深夜,素晴影在床榻上是真的入睡很久,苑玥不可能还有什么事情在这个时候要找一个醉鬼详谈!难道……难道她是发现自己藏身此地?
楚飒全身一震,自己因为看见小公主的缘故还是疏忽了一件事。素晴影就算再怎么与自己谈得来,也还是苑玥的身边人,他可以没有明着和苑玥提到自己的存在,可是自己拿什么保证他不会在暗中悄悄暗示苑玥一些蛛丝马迹!
通体彻寒,又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楚飒觉得眼角微酸,自己仿佛被某些情绪操纵着。
城主府,素晴影卧房门外。
苑玥停步,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应该如何开口?质问素晴影有没有背着自己藏起了槿翳城的城主楚家大少爷?这话要怎么问得出口!可是,那个味道足以说明一切!胡思乱想着的同时,卧房中传出的鼾声,却突然让苑玥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素晴影……他竟然真的是睡着了?
还是有些叫不准,苑玥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
“城主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一个男声响起,苑玥蓦地收回了手,转身面对突然出现的司徒垣舫,心跳猛地加快起来。
暗室中的楚飒屏住呼吸,如果不是体力不足以应对外面戒备森严的守卫,一定会跳窗而逃。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楚飒微微眯起眼睛,双手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一次像是今夜这般,无助,惊惶。
当门外突然有男子的声音响起,楚飒蓦地放松了全身紧绷的神经。脱力的感觉瞬间席卷开来,楚飒的身体沿着暗室墙壁慢慢滑了下去。冷汗遍布全身。粘腻,阴冷。
门外的苑玥连续开口了几次,都没有发出半个声响。
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的苑玥,直直的站在素晴影的卧房门前,司徒垣舫突然轻笑出声。
“城主大人!”司徒垣舫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今天白日里才刚刚竖起大旗,夜里就要临幸府上的总管,未免有些太心急了吧!素总管劳累数日,早已不堪重负,不如就暂且放过他,如何?”
苑玥脸色绯红,半天才诺诺出声,“不是……”
司徒垣舫一笑,“好好好!大人说不是就不是!”侧耳听了一下,“不过,大人!素总管已经睡得很熟了,不如……”
苑玥转身就走,司徒垣舫立即住口,随后离去。素晴影卧房门前,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司徒垣舫在苑玥身后突然皱紧了眉头,苑玥在找的人,绝对不是素晴影……
五日之后,夙钦城爆发大规模瘟疫的事情还是纸包不住火的被人传了开来。
夙钦城内外一片混乱。
城内的百姓纷纷按照名义杜氏的要求将自己家中的亲友街坊凡是发热的全部送到了杜氏指定的大院中,没有人知道那些人被送去之后,还会不会活着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把这些人单独隔离开来,那么整个夙钦城的百姓都会跟着陪葬。就像当年的鹑翼郡一样,彻底成为死城。剩下的百姓纷纷搬离伤心地,鹑翼郡之事已经过了数年之久,但是现在那里仍旧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而在夙钦城外,原本驻扎的非常近的壬字营在不到半日之内,火速拔营而起,向后撤退了五十里不止。据探子回报,现在壬字营的将士每日的食物中都加了一碗以数味儿草药熬成的腥苦药汤。很多将士第一次接到手中,都被那种奇异的味道呛得呕吐。
苑玥放下手中的消息,随后付之一炬。书房中的三个男子都已经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事情,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多看一次。
瘟疫。夙钦城爆发瘟疫。
苑玥挑了挑眉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这样的消息,破绽实在太多。
一来,冬月里爆发瘟疫,听上去就像是有心人的投毒。
二来,诡异之处就是壬字营的反应,实在太过迅速!仿佛汤药是早已有所准备一般!
但是……似乎还有些不对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苑玥皱眉的同时,司徒垣舫突然开口说道。
“不是壬字营投毒。”十分肯定的语气。
闻言,司徒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微微勾动了一下手指。
“为什么?围攻夙钦城的除了延亲王的壬字营,就再也没有别的势力,不是他们,还会是谁?”司徒柏问道。
“如果是壬字营投毒,至少司徒垣辀会考虑两件事情。”司徒垣舫十分肯定的说道,“其一,投毒等同于屠城,这样阴损的手段抢夺城池,就算真的到手了,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待他?会安心让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统治?投毒比起屠城来,更加的阴损歹毒。”
“其二,如果是壬字营投毒,没有必要手忙脚乱的拔营,他们完全可以先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再投毒,没必要暴露了自己的手脚!”素晴影也摇头晃脑的跟了一句,身为影卫,投毒是素晴影的拿手好戏,对于什么时候下手,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心中自有一番打算。
“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下手。”苑玥的脸色不是很好,昨夜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清晨好不容易起身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眼泪在锦被上画出了一个繁盛的花朵,苑玥只觉得似乎是睡梦中哭泣的太多,眼下整个人都头脑都不是十分清醒。
“大人……大人……”苑玥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一阵头晕,耳边响起接二连三的呼唤声,却无力睁开双眼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叫喊。
苑玥的身体软绵绵的倒向一旁的同时,素晴影首当其冲的将苑玥一把抱在怀里,随后书房中忙成一团。一边要压制刚刚竖起大旗的城主大人身体不适的消息,另一边却要立即将府中所有医者召集过来。
孙姓老者的突然出现让素晴影眼前一亮,立即分开人群,将老者让到紧闭着双眼的苑玥面前,“先生请看!”
孙姓老者正要伸手搭脉,却突然一皱眉,迅速收回手,将素晴影从旁边推开,自己转身就走,“旁门左道妖孽当道!不救也罢!”
歆樾十九年,冬二月中旬,黎明,梨城,碧渊阁,顶层厢房。
索荣跪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为正在用茶的邹姝按揉腿脚,每一下都是轻柔至极,动作娴熟,一眼看上去就可以猜到,索荣已经十分的精于此道。
“荣儿,你说他还能挺得了多久呢?”邹姝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意,一双玉足有以下没一下的在索荣身上缓缓磨蹭着,索荣双眼微微眯起来,十分享受的将邹姝的左脚举到自己唇边,印上了一个浅吻。
“阁主大人,他忍得了多久,当然要看阁主大人还想要他活多久啊!”索荣媚笑到,原本自己身上的使命和责任早已被抛到了一旁,早已在暗中向碧渊阁阁主邹姝合盘托出了那人派自己过来探查的一切,原本以为阁主会让自己回到那人身边,带回一些有用的消息,却没有想到,阁主当时轻笑连连,说自己早就知道,只不过是习惯了自己的伺候,一时没有狠下心来弄死,如今倒是索荣自己忍不住说了出来,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