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楚家人在枫州郡定居下来,但始终无人入朝为官。苑玥亲自移驾楚家尊长定居的槿翳城别院,这才得知,楚家历任都只有家主才会入朝为官。如今楚博雅被苑玥正式封为枫州郡郡守,虽然是个虚职,只是领了银钱就游山玩水的角色,但是对于楚家而言,就是皇族指派楚氏家主换人来做。等同于是苑玥将楚飒硬生生的从家主的位置上推了下来,阻断了两人最后可能见面的机会。
楚飒既然已经不再是楚家家主,那么他去了哪里,跟谁有恩有怨,楚家尊长都无法介入。因为这不再是楚家之事,而是楚飒个人的私事罢了,别人无法干涉。其实当时楚家老太公私下里还说了一些话,但是苑玥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是身边最亲近的司徒垣舫也被蒙在鼓里。
楚家老太公说,当年楚家先人从先皇口中得知刖国面临着亡国之难时,觉得太不可思议,根本就觉得是天算师在骗人。但是不久之后,种种异事接连不断,终究让楚家先人明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天命难违,当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结局,那么原本不可能的事情也会慢慢变成可能。楚家先人最终决定接受这样的命运,并信守承诺。
楚家为了延续慕容氏皇朝的血统已经付出和牺牲了太多太多,甚至楚飒的父母,楚贤夫妇一生的遭遇都是被楚家老家主早已安排好的,因为楚家需要一个归隐山林的理由,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借口,因此楚贤夫妇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离开。但是所有的牺牲都是楚家心甘情愿的,承君一言守诺终生。楚家做到了,尽管其中掩盖了无数人的血泪。
但是如今,苑玥已经立国大楚,楚氏的承诺也已完成,楚飒的去向与任何人无关,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有个交代,甚至站在楚家的立场上来看今日之事,楚家完全可以从众人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苑玥觉得楚老太公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感慨,楚家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慕容氏一族,对得起自己御史一族的责任和肩上世间公义的重担,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楚家人自己。每一任楚家家主都没有幸福的结局,甚至可以说,谁当上楚家的家主都要将自己遗忘到彻底,世上只有一件要他们拼尽全力也要完成的事情,就是辅佐小公主复国。为了这个目的,不惜牺牲一切,所有楚家人都陷入在这个圈儿中,永远无法挣脱,直到他们死去。
而楚飒是历任楚家家主之中年纪最小就接受家主之位的一个,也是最为勤勉的一个。从小就目睹了楚家一切的楚飒自觉地承担起了全部的责任,从来不曾有过一天的松懈,勤勉到让楚老太公担心的地步。
因为无论保养得怎么好,一个人的身体所能承受的劳累,一个人的精神能够担负的压力总是有极限的,楚飒的勤勉认真比起楚博雅的玩世不恭的逃避更加让人担心。
是自己毁了楚飒的一切,他的人生,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灵魂也因为自己变得不再完整。苑玥觉得自己站在楚家老太公面前,其实是在接受最后的宣判。一个毁了楚氏家主那个完美的男子一生的罪人,却站在别人面前口口声声要求被伤害的那个人来负责,何其可笑?
自己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落井下石又厚颜无耻的刽子手吧……毁了别人的一生,还妄想将别人控制在自己身边,痴心妄想。苑玥告辞之前,楚家老太公提出要见楚怜一面,既然是楚家的子嗣,无论如何,以怎样的名义,楚老太公都想要看一看。苑玥立即派人到影亲王府上,将正和影亲王玩得不亦乐乎的大楚公主接到楚家别院中来。
“参见母皇!”楚怜落轿走进楚家别院中,对着苑玥行了大礼后,根本就没有像一般孩童般好奇的东张西望,而是抢先开口问罪。
“楚国的王夫还没有入主逸尘宫,怜儿也还没有认祖归宗,母皇这样处置,是将怜儿置于何地!”楚老太公闻言有些惊异的看向楚怜,眼角眉梢,一颦一笑,甚至生气的模样都依稀有着楚飒的影子,父女相近,但是这般相近的还是不多见!因为楚怜整个人的长相和神气都像极了楚飒,根本就是楚飒缩小到了幼儿时的模样,只是,楚怜身上比起其父要多了许多生机,楚飒的自信源于他自身的不懈努力万事都追求顶峰的完美,而楚怜本身就是一种完美,她的自信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任何瑕疵。楚老太公终于相信当年的天算师没有妖言惑众,大楚未来的皇者,果然天生神异,不是一般凡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今日将怜儿招来,并非为了此事,不得无礼!”苑玥有些尴尬,同时又有些无奈,为何女儿会如此抵触她真正的家人?
“母皇,御史楚氏对于大楚一国确有奇功,忠义之行天下无双,理应重赏,因此母皇命楚氏镇守边疆重地,大楚命脉系于楚氏一族,是荣耀更是责任,天下即因楚氏大兴,如此重任托于忠臣也是无可厚非。”楚怜面色如常,全然不顾楚家老太公会如何看待自己一个区区幼童如此侃侃而谈会有如何想法。
“但是,国之大事,于私情无关。怜儿虽然出于楚氏血脉,但楚氏即没有认下怜儿,怜儿自降生至今也没有一日体会过楚氏的亲情,身为一个连父王是谁,名正言顺的身份都没有的大楚公主,是没有资格外出会客的。按照大楚礼法,非亲近之人不得相见。母皇如今立国初始,想必不会为了如此小事,就勉强怜儿破了礼法,不遵礼数,否则大楚皇族与前朝何异?如何作为天下苍生的表率,如何任前立威立信,请母皇三思。”楚怜说完抿紧小嘴儿,满脸的不快,看也不看楚老太公一眼。
“怜儿,不得无礼!楚家尊长便是你我的尊长,如果楚家当日相争中原,天下岂会落入旁人掌中?你我可有今日复国?你父王之事……是我对不住他在前,他现在离家而去,也无可厚非,今日来虽说是为了打听他的下落,但也没有逼他入宫的意思!”苑玥可以纵容楚怜在逸尘宫中胡作非为任性至极,但是,决不允许她在楚家太老公面前缺了礼数。而且,当年自己看到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如果不是楚博雅一次酒后失言将此事当成一件玩笑事情说了出来,也许自己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其实当年的自己真的错的离谱,如果换了别人至少还会上前去质问楚飒一句吧,但是自己心中当时就认定了世间男子都是虚伪善变之辈,因此干脆一走了之,连个机会都不曾给过楚飒。
“母皇教训得对。”楚怜突然露出孩童应该有的甜美笑容,“怜儿拜见楚家太公。”说着盈盈施礼,却在见礼之后,三言两语便转身离去。
“母皇,如今既然礼数不可少,怜儿身为大楚的公主礼数做尽,便是对得起陌生长辈,再无其他可以被人挑剔之处!”
“但是那个人,欠我一份解释,怜儿绝对不会轻易认下这份关系!”
“母皇心中有愧,那是母皇与那个人之间的相牵相欠,与旁人无关。怜儿自问无所相欠,如今却因他无端遭受天下人非议,心中不喜他如此行事,今日就此与楚氏告辞,只要那人一日不入逸尘宫,便永无再见之日!”
楚怜一边费劲的迈着小腿儿向门外移动,一边撇了撇嘴,楚氏家主很了不起是吗?本姑娘刚刚到这个世界来,就弄了个私生女的身份,哼!众人都传言你是个完美男子,本姑娘倒是要看看你这是有多么的了不起!不管是什么缘由,你楚飒胆敢抛妻弃女,就别说本姑娘之后不认你这个生父!美男子有什么了不起?本姑娘可是蹂躏美少年无数的少年杀手!
转眼便临近了赶冬节。
苑玥站在逸尘宫最高处向着枫州郡的方向眺望,心中空空如也,有一种万事将休的错觉。
除了楚飒依旧没有消息外,宫中一切如常,影亲王偶尔进宫陪着苑玥手谈几局,不时带来一些宫外新鲜的趣事说给大楚女皇听,也会偶尔将一些民间艺人带进宫中,为苑玥表演一些戏法,其实两人对于其中的巧妙,很快就能猜出个大概,但是苑玥也不忍心负了素晴影的好意,毕竟这些年来,素晴影清心寡欲至极,从来也不曾向自己要求过什么,甚至眼中平静的连一丝期盼都不曾流露出来,让苑玥觉得压力少了很多。
司徒垣舫日日相伴,时间很是短暂,说的也都是楚怜的进步,楚怜冰雪聪明,连司徒垣舫这样的奇才都觉得十分难得,更加难得的是楚怜学习哪一样都十分扎实,完全不像一个皇族公主。如果不是楚怜常常耍脾气,甚至将她的贴身侍卫给欺负哭的话,楚怜的种种举止都不像是皇族女子,而是像世外大族的掌权女子,率性而为,又得理不饶人。楚怜太聪明,司徒垣舫觉得说她聪明,其实并不是很合适,她的聪明,是她对世事一眼洞悉的表现,在这样的年纪里,一个幼童的聪明,其实多数只表现在背诵诗词歌赋一类,背诵却未必就是真正的懂得,而楚怜根本不屑于背诵那些,就能出口成章。一个能够脱口而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大楚公主,司徒垣舫觉得她已经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一字一句去教导。楚怜需要的,只是时间。要有足够的时间,让楚怜浮躁的心彻底的安稳下来,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自己想要成为的是怎样一个女子。楚怜表现出惊人的才华,与生俱来,但是司徒垣舫却觉得那些不过就是楚怜的点缀,她来到这个世间,应该有她特殊的命运。自己只要陪在她身边,偶尔给于帮助和指点就好。算不上启蒙恩师,只能算是亲友。司徒垣舫隐约的察觉到楚怜的心中有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大楚毫无关系的世界,她仍旧活在那个世界中,不肯走出来面对现实,而很多次,楚怜脱口而出的东西,是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这个世间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比如说电灯。
司徒柏还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只是最近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把古琴,有时候苑玥会去听司徒柏和沈乔然的对弹,沈乔然的琴音中多了一丝欢悦,想必是阮末带来的,而司徒柏琴音中毫不掩饰的清冷孤寂,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苑玥知道,司徒柏在等待她的回应,可是,这样的回应,却是苑玥不想给的,特别是每日每夜都要见到怜儿的那张酷似楚飒的脸孔,让苑玥觉得自己再去触碰任何男女,都是对于楚飒情意的玷污。可是,真的就要让司徒柏这样等待下去吗?苑玥迟迟没有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将司徒柏送出宫?恐怕司徒柏也会永不相见吧。那样,就算自己找回了楚飒,难道就能够心安理得的去得到幸福吗?可是将他留在宫中,到最后又能怎样呢?自己能够给他什么?当自己从素晴影那里得知司徒柏所做的牺牲之后,做或者不做,都是对他的伤害。无法真正接受他的感情,所有的安慰,便都是肮脏虚伪的敷衍。即便不爱,还是,不想相欺。这是苑玥能给司徒柏最后的情意。就是尊重。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楚立国的第一年,便是丰收之年。苑玥当初立国之时就昭告天下,五年之中即无劳役,也无赋税。整个逸尘宫所用,都是源于当年慕容氏留下的宝藏。相信五年时间,足够天下苍生休养生息,之后的赋税也不过是十五税一,算是历朝历代最轻的赋税。帝君无为,任由百姓生息自取,便是对于他们最好的,大楚不立酷刑,所有斩首之判,都需要上奏,由大楚女皇亲自下旨,才能执行。各地广开教化,兴立官办书塾,虽然耗费甚巨,但是苑玥觉得十分有益。而这些,是司徒垣舫和楚怜一起提出的,苑玥慢慢发现,这个女儿,其实比自己更适合坐上女皇的位置。她的想法特别,很多都是前所未闻,不过,确实简单又有效。
经过数月的考验,虽然直到现在苑玥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苑玥不得不承认,楚怜是最合适的人选。自己要微服离开槿翳城之时,只有楚怜坐在女皇的位置上,由司徒垣舫辅佐,自己才是最放心的,可以安心离开。而且,不过是月余而已,赶冬节彻底过去之后,新的一年伊始之时,自己一定会回到逸尘宫,到时候,自己和楚飒的事情,就会有个了断。
若是今生无缘,那么来世……
一个月后。枫州郡修葺一新的北城门。
赶冬节已经过去五日,枫州郡商街上的红灯笼依旧高高挂在风雪之中,让楚飒略微感到一丝温暖。
北城门上贴着的皇榜是大喜的红色,楚飒看了几遍后,脸上露出不多的笑意,很快又归于平静。大楚公主,楚怜。没有放上画像,想必是极美的,不想引来觊觎吧。
为什么会回到中原,楚飒也说不清楚,当日从鹤遥山离开中原大地时,楚飒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停留在北地的风雪之中,任由寒风厉雪带走自己所有的悲伤难过,让曾经的一切凝结成冰,整整两度春秋,在楚飒的记忆中只是两个漫长到几乎世间尽头的冬月。北地的寒风带来遥远的烟火气息,路上面带喜色急急奔走的行人在楚飒居住的小院外离开几日后,楚飒才隐约的察觉到他们是在赶回家的路上,而那一日,正是赶冬节的夜里。
赶冬节,楚飒一人在北地的小院中,入夜后,壶里的酒凝结成清浅的香气。
也是那一刻起,楚飒突然想要回到中原看一看。因为北地,已经很久没有厮杀。
也许是节日里,家家团圆,街上的人很少。
一进枫州郡北城门,就是往日里繁华的商街,如今只有三三两两的商铺还开着门,楚飒看了两个之后,就没有再进去的打算,都是些北地常见之物,蓄狸毛皮或者骨笛一类的小东西,楚飒并不在意。
正打算离开时,却突然被一个商铺中的小厮给拦住了,“这位公子,看你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一定是慧眼识英,小店里正有一件十分配得上公子的宝玉,公子请这边走……”
楚飒微微一笑,跟着小厮走进一处不起眼的小铺中,店铺的位置有些偏僻,整间小室中只有一扇窗户,想必是租金十分低廉,这样的小商铺中能有什么吸引自己的东西呢?
楚飒一抬头,便看见有一名白衣女子背对着自己,正在埋头仔细的挑选着一些小孩子用的银镯挂件之类的小东西。
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便要离开枫州郡,回到槿翳城的宫中履行女皇的责任,苑玥决定给怜儿带回去一些民间玩意,免得怜儿又说自己是毫无情趣的妹子,难怪留不住情人。
“小哥,麻烦帮我把这些东西包起来,我……”苑玥手上拿着选好的东西转身要交给店中的小厮,他是……
楚飒站在小室中央,当说话的女子转过身来,眼前所见竟然是……
葳蕤仙草朔风中,潋滟水光心绪层。芊芃蔽日参天外,旖旎山色鹄的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