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扶摇撼树,亦全力击之!
齐府长公子卧房,暖阁。
暖阁外故意放得沉重的脚步声,是祈瑞深夜来访的暗号。
何舟延原本蜷缩着的身躯立刻拉伸成笔直,迅速起身于暖阁小榻上正襟危坐,黑暗之中全副的庄重神色,如临大敌般的屏气凝神。
“何舟延。”声音中流露出的苍老低沉,令人绝对难以相信眼前步入暖阁的男子事实上正值壮年。“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我说,与你全无关联!”随着一声闷响,一个厚重的布包重重落在暖阁的小榻之上,在何舟延身前四散开来。布包虽小,可是刚一散开,整个暖阁之中就是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仿佛市集上当场屠杀牲畜血水横流的肮脏角落。借着暖阁中照明的星耀月石看去,布包中却并不是什么鲜血淋漓的牲畜残块儿,而是一包不大却滴着黑液的泥土。
一声轻笑,“祈家主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区区一二下人也在祈家主照看之内不成!”何舟延正襟危坐的情景下,脸上的表情却是说不出的怪异邪魅,口称家主,却不见如何恭敬。
“何舟延!”祈瑞横眉一挑,虽声音再次压低,但并未见如何动怒,“你当日入住齐府之前,与我有言在先,不得与……”祈瑞站在在何舟延的暖阁小榻之前,眼角余光不时扫过何舟延正轻轻分开合拢又再分开的十指。
两个下人在祈瑞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就算齐府血脉有一半来自府中下人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这一切却与祈瑞这个齐府的外人毫不相关。祈瑞真正担心的是,何舟延如此行止,旁人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而何舟延会因为一次得手,而慢慢试探齐府根底,最后屡次得手,彻底将齐府子嗣传承一事取而代之!不说旁的,单凭这抽魂锁魄的一招,只怕整个齐府就会慢慢落入身怀异术的何舟延掌中!不!说什么异术!祈瑞心中十分清醒的再一次意识到,何舟延真的不是世间应有之人!所谓的异术,是自己形容的太过美化!蓝家两兄妹之死,在常人看来,根本就是冤鬼索命!祈瑞刚刚掷到何舟延面前的布包,便是何舟延现下的身躯无法取而用之的蓝家两兄妹的鲜血残渣!经过抽魂锁魄之后的鲜红,会变为散发着浓郁恶臭的黑色渣土。这种极为阴邪之物,常人只要沾染些许,只怕不是大病憔悴,便是从此之后常常为妖异之物纠缠。总之是不会有好下场便是。而何舟延竟然毫不在意的就将这种东西抛在齐府后门外不远处的溪水一旁,显然是对周围百姓的死活无动于衷。
如此心地歹毒,祈瑞如何可以相信,何舟延对齐荏便是实心实意的呵护体贴!
祈瑞如今是以齐荏义父的身份暗入齐府,除齐府对外名义上的家主齐将军夫人从焕与长公子齐荏得知以外,就只有齐府管家得知此事。至于真正的齐将军早在齐荏公子身体不适全部不再,从焕夫人不问世事之时,就已被祈瑞连同齐将军替身解决干净。
边关称雄数年之久的齐宇琦将军被活活饿死于锦被梦境之中,随后焚为一缕残灰随水而逝,不得不令人深感惋惜。可是,如此种种却未对边关军情有任何影响。
并非得益于齐将军的替身之人有如何悍勇万夫匹敌,却是由于祈瑞得自师门的天算!祈瑞正值壮年的身体也因过于频繁的尽透天机一事,衰老得不见应有的俊朗容貌。
“在下岂是失信之人!”何舟延蓦地起身,长袖一甩,自顾自离开暖阁小榻,走向空无一人的长公子卧房内,从温着暖水的瓷瓮之中盛取一杯清淡爽口的暖汤饮下。
祈瑞紧跟在何舟延身后,只是何舟延背对祈瑞,未见到其眼神之中一闪而逝的森冷不悦。
何舟延随意在暖瓮的一侧垫脚小凳子上坐下,仿佛极为惧寒一般将身体靠向暖翁。原本暖瓮一类东西乃是大户常用之物,只是这所谓常用,却是在冬月里,显少有人在春月中还配备如此器物。但是齐府则是不然,长公子亲自交代下去,长公子卧房之中的暖瓮需一年四月之中不得停用。
起初众人以为是长公子刚刚失魂复得,惧寒畏冷实属寻常,后来才知道使用者是另有其人。
何舟延的身体只要一离开暖榻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微冷。这样的体质曾经一度让齐荏感到十分有趣,但在某夜何舟延为齐荏守夜而冻僵在书房后,齐荏便意识到此事有些棘手。此后还特意请来了槿翳城的医者来为何舟延诊治,但收效甚微。医者临别之前留下一纸药方,据此调制出的便是今夜何舟延从暖瓮之中取出的暖汤。
“当日之约,我何舟延性命相抵,绝不会有半分伤害齐荏公子之事,否则不得好死!”微微一笑,有丝不易被察觉的苦涩从何舟延与年纪不相符的低沉嗓音中倾泻出来。
“无论当日的次子齐泽,亦或今日的长公子齐荏,我何舟延可曾有半分谋害之意!”
似控诉一般,何舟延猛地抬头目光直视祈瑞。
谋害。
说起谋害,我何舟延岂是你祈瑞的对手!当年的杜氏长小姐被人误认不祥根本就是祈瑞一手造成,不久前齐将军的枉死更是祈瑞亲自动手,再加上自己身上相比之下不算如何狠毒的慢性毒药。在世仙人莞涤尘的入门弟子如此出尘飘逸的祈瑞祈年熵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只怕莞涤尘当年也是看走眼才会收下这么个丧心病狂的败类吧!
何舟延对于如何下毒用药之事其实是全然不知,可是就在杜氏长小姐一行四人前来赴宴的当日,何舟延立时便知晓,祈瑞口中因长期易容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其实之事祈瑞有意为之的毒计!杜氏长小姐葳蕤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药香被掩盖在淡雅的冷香之下,而那种药香对于何舟延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
同样是不可告人的易容。一人平安无恙,另一人却不时因此备受折磨。起初几年上不觉得祈瑞所说的毒性是如何阴狠。但在近日以来,每次与齐荏夜晚缠绵过后,次日午时一刻,何舟延就不得不躲到齐府花园中假山的黑暗角落,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等待心口处如约袭来的闷痛过去。时间不过一刻,却往往让何舟延痛到全身大汗淋漓。
一刻有如一载春秋般漫长无尽。
而后虽然时间不再延长,痛楚却是每日俱增。
如果说疼痛对于思念兄长心痛多年的何舟延而言尚不算什么,还可以强忍的话。那么真正无法忍耐的是杜葳蕤出现之后,兄长何舟庭的改变。
原本记忆残缺不全的齐荏拥有的片段只是关于前世与何舟延相处的分分秒秒,也只有何舟延才是齐荏与这个世间的唯一联系。而如今,杜葳蕤的出现生生打碎了何舟延想要将兄长何舟庭带回这个世间的美梦!
然而,一具身躯之中,怎么可能容得下两具灵魂!
即便是同一个人的灵魂!
杜葳蕤“第一次”出现在齐荏面前后不久,齐荏时时追随着杜葳蕤身影的目光就让暗中观望的何舟延了然于心。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虽然兄长的魂魄残缺不全,但杜葳蕤这个女子作为齐泽这一世记忆的中心,在齐泽生命中意义非比寻常。齐泽对于杜葳蕤的感情,远比一般指腹为婚的男女要深厚得多!毕竟两人之间有的不止是区区婚约,存在的还有两人从有记忆时便有对方相伴的那一份彼此融合的互相感应!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割舍不断的感应,何舟延很快就发现兄长对于自己的索取变得稀少,甚至抱着自己时的神色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急不可耐。无法当面质问令人脸红心跳的羞愧话语,在夜夜寒露中渐渐酝酿成为最酸涩的汁液,缓缓流进空旷无垠的胸膛。
哥,对你而言,是不是,舟延已经不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唯一了……
咬紧牙关,鼻尖的酸涩随着强忍住的情绪翻涌慢慢收回。何舟延,今日的你,怎么可能像当年那般软弱!令何舟延最为追悔莫及的就是当年因妒恨心作祟,将兄长逼上绝路。时隔数十年,虽然何舟延不时体会到物是人非之感,但只要兄长还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就是夜夜忍痛,也心甘情愿!这便是自己何舟延当年亏欠给兄长何舟庭的!
点滴相欠,尚要连本带利的数倍偿还!何况当年!当年自己欠舟庭的是整个生命!
“何舟延,我祈瑞今夜有言在先!齐家不能倒!齐荏也不是你能伤的!你今日一言一行稍有偏差,来日必将肝脑相还!祈瑞劝你,三思而行!”
“秋月之时,齐荏自会离开齐府,年关之前亦不会再与你纠缠不清!祈瑞说到做到!”
齐府客房,惊鸿房间。
“葳蕤!”一声惊呼,齐荏紧紧抱住突然面色苍白的杜氏长小姐。
惊鸿下腹阵阵疼痛传来,想要推开齐荏的双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使出全力。
而此时,飞霜峡。杜氏长小姐卧房的暖阁之中,劳累的整整一日的长小姐贴身小厮云儿刚刚进入甜美的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