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打水，指间烟云，一瞬遮掩，毕生再难翻盘。
午后，素府南苑小舍。
虽说常年有侍女小厮将南苑中唯一一处无人居住的小舍打扫的一干二净，但是如此简陋的居所用来作为眼下素府二公子素晴影的卧房还是有些不合身份。小舍中的一切还保持着若干年前第一位女主人离去时的模样，一分不多半丝不少。
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踏入小舍的瞬间，素晴影就立即明白过来，为何自己适才提出要搬进南苑小舍暂住时，总管一脸惊讶的看向家主素云煌。
不溢于言表的示威，即便自己是出自无心，还是会被当做有心为之吧。
原因简单到只要对此事有所耳闻的人都能想到的地步，偏偏是错的最为离谱的答案。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越是让人们能够顺其自然联想到的，往往就越是虚假的。
虚假到可以欺骗所有人的地步，也许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就会被强制的扭曲成真实。
至于真实究竟是何种模样，又有谁会真正的在意？早已被谎言蒙蔽的人们，通常会在揭穿之后还替谎言做最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辩护，来维护自己心中的那份完美。
愚蠢，特别是愚不可及，往往是人最大的罪过。
不自知，亦无从抽身而退。
可悲。
缓缓环顾着素雅的小舍，素晴影猜得到，这就是当年闹得素氏满城风雨的歌舞坊女子情婞入府之后的居所，位置极为靠近南苑正中的主卧房，想必是当年素明僮有意为之。不用猜也可以想到，当年情婞从迈进素府大门后就被困锁在这间不大的小舍中，直到最后，也是在此地一缕香魂尽散。
想必，那位不知如今身在何处的真正的素晴影，也是在此地出世，来到这浊浊世间。
只是不知他此时是否早已化为尘土，又或者被哪户贫苦庶民捡去。但是无论哪种结局，一世颠沛流离是免不了的。宿命，也就是上天注定好的轨迹，岂会如同凡人祈求便任意更改。
如今这个素府二公子是件不折不扣的的冒牌货，只是素氏老家主不知，所谓的兄长素晴澜亦不知。
一抹苦笑爬上素晴影不被一旁站立的小厮看到的面容阴影中。素晴澜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当然并不只有这一桩而已。
素晴影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一尘不染的矮几，身后的小厮见二公子似乎对小舍并没有想象中的挑剔，识时务的迅速退下。
素晴影很难不去想象，数年之前，坐在矮几旁的情婞如果得知若干年后自己亲儿的残象，是否还会拼着性命不要咬牙生下那个脆弱的婴孩，然后将其一个人孤单的留在这世上。
勇敢，伟大，同时残忍。这些不同的表现，都是爱。
自己探查到的种种隐秘究竟是不是当年的真相，随着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早已不得而知。素晴影心中的真正的疑惑是在苑玥进入素氏之后，而且与日俱增。如果是起初那些疑惑只是毫不起眼的几颗细小尘埃，那么如今挡在素晴影面前的就是已经成为一层薄薄覆盖的掩面尘土。
不容忽视。不容小觑。
苑玥究竟何为愿意陪同素晴澜蹚这场素氏满是血腥恶臭的浑水呢？
一般女子，甚至男子都会贪恋的银钱奢侈？苑玥自入素府的第一夜起之后的一举一动都在素晴影严密的监视下，只怕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小叔远比素晴澜更为清楚。一方面是家主不可违背的命令，另一方面是自己突如其来从未曾有过的好奇心。苑玥对于银钱的兴趣，不单是分文不取，简直就是到了毫不在意的地步。苑玥身上除了最简洁的衣衫外，似乎就只有两件始终不曾离身的小物，不知名的玉佩，看不出什么异常，还有一个手工精巧的香囊，苑玥曾经拿出来仔细翻看，素晴影自然也就看到香囊里面未见任何东西。想来应该是家中旧物，看不出能值多少银钱，只见过苑玥某夜对着玉佩睹物思人时落下的清亮泪水。除此之外，从未见过任何女孩家常备的精致饰物。
至于旁人看来最常见的爱慕之情？素晴影微一沉吟就随即否定这种坊间最为常见的男女动情之事。不说素晴澜对于女子的挑剔刻薄，虽然自己不知两人私下相处时苑玥是何种风情，但从平日里苑玥望向素晴澜的眼神中，自己未曾见到过半分缠绵之意！如果说是素晴澜交待给苑玥如此掩饰，算是保身之道，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说得通的！说是说得清楚，可是真正去做，女子怀春，岂会轻而易举的的掩盖住不留半分痕迹？若自己猜得不错，报恩之心应该远胜过爱慕之意吧！毕竟素晴澜是将她从歌舞坊中赎身的那个人，清清白白又入得富家大户，已经比身染污秽之后再脱身好过太多太多！
暗自叹息。
很多事情，若是当时来不及脱身，纵然日后再如何弥补，也无法补回当日当时的那段情势。之后便是遗憾终身罢了。就比如当年的自己与晴澜。
十年前两小无猜的玩伴，一同长大一同识文习武，一同奔跑在当时对于两人而言偌大的素府中，彼此间分享着所有的秘密，快乐的，悲伤的，甚至不可告人的妄想。一夕之间，成为十年后针锋相对的仇敌。
一切皆因一件当初未来得及解释清楚的误会。
说来那也是素晴影一生当中唯一一次素老家主对自己身出援手的搭救，当时的感恩戴德，过后的悔之晚矣。现在看来或许根本就是素云煌有意安排自己兄弟两人阋墙的开端，又或者根本天意弄人，家主只是顺水推舟送了自己一局。素晴澜的心性，又是绝无寰转余地的不听辩解，即便素晴影曾在过后苦苦相劝。
一念之差，终于在两兄弟间生生撕裂出一道无法缝合的创伤。也是自那夜起，素氏家主素云煌期待已久的影卫终于缓缓靠向家中势力的另一端。素晴澜，素晴影，正式决裂。
十年前，白日里是素府公子玩伴的素晴影，其实在暗中被老家主指派夜夜勤学苦练不缀。素晴影咬牙苦撑，理由如同素老家主交代那般，想要成为下任家主素晴澜的左膀右臂，而这一切痛苦同时被寄予着无比厚望的美好，都被素晴影牢牢掩盖在黑暗之中。
想象着公子成人的当日，在筵席上，自己一展身手作为贺礼，因此无论如何辛苦，如何疲惫，如何心情激荡，都始终严守着对于一个少年而言最珍贵的秘密。
只是往往一些事情一旦被短暂的掩埋住，此后等待着的便是终此一生也不会再有开口倾诉的机会。
阴差阳错，便是阴阳相隔。
十年前的某天夜里，深夜练功疲惫至极的素晴影内劲走错，倒在床榻上连呼痛的力气都无法使出，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天无绝人之路的被夜里查账的总管发现，禀告家主。之后就是不容分说的长达两个时辰的运劲调息，卧房中不时传出素晴影努力压抑的呼痛声，理所当然被躲在远处暗中查探的素晴澜误认成是两人正在行云雨之事。
娈童，小侍，往往比主子小上数十年也十分常见。
素氏家主轻年丧妻之后便再无纳聘之举，如此夜色如此呻吟，只怕是个人都会误认。
而真正将这段子虚乌有之事坐实的，也是唯一一个目睹此事的素晴澜。
说起来素府公子怎么会如此轻易将这种羞于告人的事情宣扬出去！只可惜，公子小小年纪口风虽紧，府中的侍女小厮嘴上可是没有什么把门的神仙！目睹此事的素晴澜从那夜起便不再与素晴影见面，但是也并未明说是何原因。素晴影只道是公子已经得知自己夜里习武受伤之事，现在放自己几天在房中静养，因此也就顺其自然的没有前去问安。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因此，小小年纪又心事重重的素府公子急火攻心就此大病一场。等到素晴澜病愈之后，才发现整个素府之中早已流言四起。
有传言说素晴影攀上多年独居的素氏家主，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已不将小小公子看在眼里，自然不必再多费心思。也有传言说素晴影本是凭借小公子太高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才在家主面前有了用武之地，理所当然将小公子踢到一边。更加不堪耳闻者亦有之！
但无论是哪种谣言都有着最直接的验证！这验证就是素府公子素晴澜自己！
大病之前几日就突然不再理会素晴影是实，如果说这还决定不了什么的话，那么素晴澜毫不知情，自己病中当着前来照料自己的医者所言的只言片语，早已将素晴影打入无法翻身的深渊之中！
“夜里……晴影……家主身下……哭……”
不到十个字，加上素晴影连续几日卧床不起的事实，让一个年纪尚未成人的身份不明的少年与素氏年过半百的老家主的情事，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入夜，素府书房。
“咳……”闷咳过后，素云煌看都不看的直接端起手边的热茶一口饮下。口中的惺苦味儿终于淡下不少，吢雪茶不愧为茶中第一，不然换了往日，自己这般剧烈的咳嗽之后，也就只能卧床修养。因为服用特别的药物，眼下素云煌的身体连普通的药草都会引发极度的不适，说是不适，其实就是剧痛。更加难以忍受的是，现在药物能够让自己的身体支撑住的时辰，已经是越来越少。
也许是自己对于晴澜那孩子真的太过溺爱吧。直到现在这个不成器的孙儿，除了接手素家明面上不得不继承的商铺之外，对于其他暗地里掌控在手中的势力，还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倒是影卫对此因为一直以来直接身处其中的缘故，越来越得心应手。
暗暗皱眉，难道自己百年之后，真的要将偌大素氏传给素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