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可知,今夜……”司徒桾压低声音,刚开口,一阵不甚清晰的琴音从远处遥遥传至室内,司徒桾顿时皱眉,看来此事是再也瞒不住,连向来不理政事的二弟也已得知,否则怎么会命琴师弹奏此等哀鸣之音……司徒桾面色沉重,此时不能分心他故,自己一方除了这个太傅腹中尚有谋略,其他各人具是攀权附贵。相对而言,二弟司徒枟母妃亡佚,氏族没落,没有任何助力;三弟司徒橙与自己亲如手足不说,更是晨贵人亲子,而且……以司徒桾暗中对橙儿的观察,橙儿继承了其母妃晨贵人的性子,喜欢游山玩水远远高于枯燥的镇守江山;四弟向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倒是不见在政事上有何建树;五妹司徒柏六妹司徒梣一介女流,虽说歆国男女均可参政,但两位妹妹年末才刚满一十六岁正式成人,平日里素来没有深交,只知五妹年前一时兴起缠着二弟的琴师学琴,六妹无师自通,写得一手好字……这些种种,司徒桾瞬间盘算后,依然觉得自己今夜前来与太傅打声招呼,应该是上上之选。不然,怕是日后,自己登基,以太傅这般清冷的性子,怕倒是一时间难以适应。
“谨微不知。”谨微跪地等候许久,暗暗抬头,发觉司徒桾目光闪动,显然在盘算着什么,以至于将自己抛之脑后,这夜风甚冷,自己久跪静等也不是办法,只好出声提醒。“太傅请起。”司徒桾回神,伸手扶起双腿跪得已有些发麻的谨微。“太傅。”司徒桾发觉自己失神过久,太傅此时怕以想通了自己前来的种种形势,这谨微向来做事严丝合缝,极少见纰漏,此时自己即已失了先机,看来是要用别样办法,才能套出谨微的真话。
“今夜前来并无他事,只是月色正浓,手谈雅兴突至,不知太傅可有此闲情?”司徒桾面色和善,眸色丝毫不避谨微直视的目光,气度沉稳,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谨微回以同等神情,右手轻挥指向摆有棋盘的几案,“殿下请……”谨微心中暗付,皇长子若是进门便如此沉着,怕是任凭何人揣摩,也端详不出其中一二,偏偏皇长子虽然金玉其外,可是腹中却并无可成大事之度量。谨微跟在司徒桾身边日久,渐渐看出端倪,司徒桾按说是皇长子,在宫中应比其他皇子皇女更早拥有种种便利取得己方势力,可是由于司徒桾幼年即已失去母妃,也就失去皇子理当拥有的调教其为人谋事的最初庇护。虽然宫中阴谋算计尔虞我诈片刻也不停歇,按说司徒桾没有了母妃的保护应该是最早受尽人情冷暖,早已对种种手段方式烂熟于心,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以谨微看来,当时年幼的司徒桾为了保命,而投靠了有着一定势力却并无子嗣的晨贵人正是司徒桾最为失策的一步。晨贵人入宫前,本命单逸晨,单家虽然并非权倾朝野,却是坐实了的有名的中立派。可是,单家这个中立派,却是和其他大家氏族不尽相同。相对于其他氏族的不问商贾,单家暗中却是在许多方向上都有所发展,虽然不是做到最大,却也是歆国有名有号的店铺,坐的就是“货真价实不囤不占”八字。单家从商在朝中向来不避同仁,只是独不让外界百姓得知。单家子弟,每代也只有一人稳坐朝中,不涉及朝中争权斗狠的腥风血雨,只遥遥观望。
而以谨微看来,司徒桾当年的行为一方面不利于自己的成长,以晨贵人的势力确实是保护得了幼年丧母的皇子,可是同时因为晨贵人进宫前本就是游山玩水惯了的性子。因此,在晨贵人身边的司徒桾,虽然得以平安长大,却是对宫中种种反复诡变之事几乎毫无警惕。另一方面,谨微入宫之后不久,曾陪同司徒桾前往晨贵人所居的逸槿宫。见到晨贵人逗弄当时尚未成人的三皇子司徒橙,当时只觉得晨贵人虽穿着华贵,本身却并无其他宫中贵人身上不可一世的贵气逼人,只觉很好亲近。而后的种种表现,却让谨微慢慢得出另一个结论,晨贵人多年前本有离宫之意,似乎国君司徒樽也默许,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却不想,当时司徒桾选中了晨贵人为养母,不能拒绝又无法可想的晨贵人只好在次年与司徒樽商议,诞下自己的子嗣司徒橙,以平伏宫中层出不穷的关于晨贵人不能生育因此抢夺皇长子的谣言。虽然司徒桾的选择打乱了晨贵人的出宫计划,但是晨贵人并未有所犹豫,而是顺势将司徒桾有如亲子般抚养成人。可是,司徒桾毕竟不是晨贵人的血脉。与三皇子司徒橙一同长大成人的皇长子虽然在晨贵人身边也是明眸皓齿的谈笑风生,但谨微却每每见到无人察觉时,司徒桾眼中一闪而过的生冷孤傲。而三皇子司徒橙则完全继承了晨贵人喜好游山玩水的性子,总是一天到晚的想着溜出宫去,总是被国君责罚。
彻夜对弈,眼看天色发白。司徒桾终于打破沉寂,“今夜之言,出得太傅之口入我司徒桾之耳,再无第三人得知。以太傅之见,这天下,却是何人可得之?”谨微微微一笑,司徒桾终于压不住要说的话,那么自己不如顺势成全他,“今夜之言,便是有朝一日公告天下又如何?若桾殿下想要这天下,谨微必为您谋之!”
天下……槿薇心中微微一动。自己并没有看错人,皇长子终究还是想要与众人一争高下,即便没有其他人背后母妃一族的强大支持,而自己……如果还能够拥有预料之外的未来,也全然要托付给这位皇长子的给予。不……应该说是施舍才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不是自己所能够选择的,自己的后路,也不过就是在耗尽心血辅佐这位皇长子功成之后,立即身退,以求得个安度晚年的荣华富贵,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自己这个太傅,没有任何资格与其他太傅一较高下。
原因无比简单直接。
所有人都有选择倒戈的权力,除了自己。
通往万人之上的每一步,都注定了是用别人的白骨堆积而成!妇人之仁,怎堪大用?
“太傅。”司徒桾刚刚将国君去世的消息告知谨微,目光瞟过一旁的计时滴漏,往常这个时晨天色早已大亮,而今天天色阴沉,显然是看不到日出的红云漫天。阴影中的谨微面色上的不愉,却非常明显,司徒桾暗中无力的叹气,唤了太傅一声之后,再也不动声息,房间之内只有两人相对压抑着得死寂。谨微藏在长袖中的白皙手指紧紧握拳,指甲陷入冷汗淋淋的掌心中,刺痛了黑暗中并不明亮的双眼。一丝血线从指缝中缓缓流出,滴在宽大整齐的深色衣衫上,很快便干枯成不引人注意的小小一片。对于司徒桾,谨微心中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对坐手谈一夜,最后莫名其妙的问自己对于何人能承天下的看法,原来不过就是为了今日揭开真相后,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吗?手段低劣!鼠目寸光!谨微暗暗握紧双拳,宫中何人不知自己这太傅是皇长子司徒桾身边的一条狗!以谨微的学识想要教导司徒桾绰绰有余,但事实却并非照着谨微争夺太傅时盘算好的一切发展。
成为太傅后的谨微,并没有在次日被司徒桾行拜师礼。相反,在次日,司徒桾以皇长子召见朝中众臣的一般礼节召见了清早刚刚拿到太傅官印的谨微。递到谨微手中的公文,带着司徒桾已经扣过朱砂印的标记。谨微何等聪明,没再多言。当月过半,谨微陆续熟悉政事流程,司徒桾不声不响的将无伤大雅的繁琐小事全部推给谨微处理。太傅一词,真正成为了谨微身上的摆设,完全没有尽到教导皇长子的职责。对外而言,谨微这个太傅的身份却是另有一番辞色。虽说历来皇子拜师,自然日日勤学不缀,可像谨微太傅这般,从清晨便督导皇长子用功,间或连深夜也不时手谈至天明的角色,在宫中可是独一无二。甚至宫中暗处已对此状况颇有些微词,只是司徒桾一向冷颜,谨微更是一本正经谨言微行,已至旁人无法确认究竟是谨微太傅对皇长子教导过于严苛,还是皇长子司徒桾太过好学。更有口齿不善之人,不冷不热的暗指皇长子喜好特别。可无论是相处过密也好,喜好男风也好,两人不假辞色的态度往往令旁人很难挑剔出真正可以刻薄一下的薄弱。
“桾殿下,微臣告退!”死寂被谨微突如其来全无态度的一句话打散,窗口照进的稀薄日光中,司徒桾眼中所见到的谨微的脸孔,如同刀削过的冷厉,看不出任何被激怒又或者惶恐的表情。司徒桾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自己昨夜所作所为算是真正触到太傅的逆鳞,今日据实相告后,后果就是太傅看来并不打算站在自己这边。可是,谨微啊谨微,这皇宫历来就是无底的陷坑,只有踩着别人的尸首爬到最顶端,才能有稍微喘息的资格。你凭借皇长子太傅身份在这肮脏的宫殿中站立的每一刻,就注定你只能靠向我!也唯有我才能成为你的依靠!无论是想要中途退出,又或者投向别人的怀抱,你以为自己还有再次选择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