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桾并不知道,现在谨微低沉刻板的声音才是谨微真正的声音。谨微幼年时极为喜欢跟在吴诗身后一板一眼的模仿着吴诗的动作声音,久而久之,在谨微成年后,声音越发类似男音。为了掩饰这种不合常理的声音,谨微在人前一直保持着轻声细语的刻意。直到谨微以女扮男装的身份,取得太傅一职,这才可以显露出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栾槿薇,刻板,冷漠,精于算计,在幼年时即被吴诗打下的基础,在谨微成年之后日渐明显。
司徒桾不知道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槿薇不得不成为太傅。
槿薇对于宫中规矩并非全无知晓,只是在起初,槿薇选择的是恩师吴诗最初选择的路,不予理会。在谨微最初成为太傅的几天之内,几乎被宫中的各方势力明里暗中给打探了个遍。先是白日里的种种宴请贺礼,尔后就是时至深夜仍旧不得安生的悄悄潜入。整整三夜,谨微未曾合眼。小心翼翼的堤防着各方势力对于自己的拉拢。槿薇如履薄冰般游走在任何势力之外,却无法选择任何一方势力作为自己的凭借。所谓的凭借,从某一种角度而言,就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盟友,而这种所谓的挺身而出,前提就是要彼此站在同样的高度。否则……以人下人的身份,干涉自己不应涉及之事,螂臂挡车的后果不言而喻。相对的,以人上人的身份,在不属于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地盘上,指手画脚的结局往往也只是能够引发更多的争端。槿薇的出身在势力交杂的宫中,是底层中的底层。甚至连一些内务女侍的氏族名号也比出身边城名不见经传的栾氏要响亮的多。倍受各方势力重视的缘由,从最初就变得非常明了。作为湘荷宫中,唯一还没有明确所属势力的槿薇,偏偏是最能够接近皇长子司徒桾的伴读。不论是想要投靠皇长子的小股势力,或是想要找到司徒桾软肋的各方大族,都在暗中毫不掩饰的争夺起这方原本并不起眼的棋子。槿薇起初将各方势力送来的大小贺礼都堆积在小院中间,挑明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而这样做,也只是喝退了一些原本就战战兢兢抱着试试看而来的小势力。尔后的几天里,前来邀请槿薇的各大势力,简直是将小小的院落变成了低声细语却处处暗藏杀机的战场。在连续几天奔走赴宴之后,槿薇性格中仅存的不多的耐性,终于被无休止的抢夺消耗殆尽。
历史并未重演。心中早有权衡度量的槿薇,也不是多年之前,不通世事一心报国的吴诗。槿薇没有像当年的吴诗一般,初入宫中被暗中交错的势力逼到狼狈不堪,相反,主动出击的槿薇,让所有有所图谋的势力措手不及。
当夜各方势力聚集在槿薇居住的小院门前,却发现送来的贺礼整齐的堆放在院中,灯火通明的院落,一改往日的幽静昏黄,甚至刺眼。一袭浅蓝罗裙,浅笑嫣然的槿薇,静静站在院中从不结果的丹若树下,一时之间却是无人开口。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等待着。一反常态的这一夜,既心惊又有着说不出口的……困惑。
一道森冷的男声蓦地打碎看似温软的宁静,“湘荷宫中,几时变得如此热闹?”
刚刚准备去赏月的司徒桾无意中发现书房的桌角上横放着一张十分眼熟的信笺。窄而细长的浅赭色信笺,工整的蝇头小楷,以及……第一次看见的自己伴读的署名落款。司徒桾起初皱紧的眉头,渐渐散开,而后露出一丝笑意,这个伴读,还真是够胆大妄为。竟然妄想利用主子,令自己脱身而出。司徒桾原本只是打算暗中看看就离开,不想替槿薇解围的,看看槿薇羊落虎口的狼狈样儿也算是件难得的消遣。但在看到树下微笑着的槿薇时,司徒桾立刻改变了想法。
身处人下,不得不克制压抑着的无奈。眼角偶尔闪现出一丝半点的希冀。面带微笑的槿薇,实质上,是灯火通明中唯一的阴影。无法求援的处境,无法避开的锋刃。悄无声息的压抑,像极了当年刚刚失去母妃的自己。自己当年选择了晨贵人作为自己的凭借,没有母妃的皇子在宫中很难安全的长大成人,没有皇子的嫔妃在宫中也只比女侍稍好那么一丝而已。宫中的哪一处,不曾沾染过灼热的红色,只是日久天长,渐渐沉迷于权势斗争中,不会在意到迎面扑来的风中,是否甜腻的腥味又变得更加浓郁。因此,即便是在晨贵人的亲子司徒橙出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尚未成人的司徒桾仍旧仰仗其势力的保护。而槿薇的处境显然比当时的自己更加不堪。自己能够选择依靠的养母不只晨贵人一人,而全无凭借的槿薇,能够依赖的保护,只有自己这个还不甚熟悉的主子。
各方势力顿时作鸟兽散。槿薇手心泛出细密的汗珠,身体轻微颤动。虽然暂时仰仗着司徒桾的皇长子身份,呵退这些各大势力……
“没有下一次!”司徒桾皱眉,对着脸色微微发白的槿薇淡淡说到。转身离开的司徒桾留下长长的阴影,槿薇紧咬下唇,直到一丝腥甜在口中四散开来。司徒桾……
没有下一次……司徒桾对自己的最后通牒。
槿薇站在丹若树下,任凭自己单薄的衣衫被夜里的冷风倒灌。通体冰冷。混乱的思绪渐渐被冷风夹带出离。
不能……
偌大的深宫之中,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就像自己迈入紫轩宫之前的数年之中一样……
完全相同的际遇……渐渐重合一处的孤独……
黑色的……肮脏……
数月之前的栾页可以险些将自己推进火坑,丝毫不曾犹豫自己是他唯一的子嗣……
而今身为主子的司徒桾虽然出手相救,却是被自己暗中逼来,而后也清楚的表示,不会再多管……
冷若冰霜的笑意缓缓出现在槿薇的面容上绽放开来。带着异常支离破碎的美艳,出现在暗夜中,更像是惑人的精魅。
水光流转的深色双眸,在漫长无尽的夜色中,终于开始沾染上漆黑如墨的颜色。
你们想要的,不过就是利用罢了……
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牺牲一切,放弃一切,将身边所有人,哪怕是至亲至爱,推入火坑也在所不惜……可是,我并不甘心就这样被你们轻而易举的蹂躏至死啊……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我槿薇还不甘堕落于此!
司徒桾……我偏要让你看看,这世间就是有不一样的人……
究竟要疼彻心扉多少次,才能换回一次真心实意的互相依偎……
还是……无论怎样的想要成为别人眼中可以留有一丝生机的活口,其实,都只是自作多情错得离谱……
都要走下去……
一定!
不能够依靠任何人又怎样!我槿薇一定……一定会站在你们所有人之上!
有朝一日……彻底的!成为你们的主宰!
深夜奏鸣……为何偏是此时?
湘荷宫谨微住所。
“桾殿下,深夜前来,所谓何事?”深夜被女侍唤醒的谨微,得知司徒桾突然到来的消息,急急的绑起床榻边摆放的布巾。
自从谨微那次不得已利用司徒桾解围之后,司徒桾对于谨微的态度急转直下,不再每日召谨微伴读。初时,谨微料想司徒桾堂堂皇长子被自己的伴读摆了一道必是不愉,想来一段时间不愿看到自己也是正常。可是,谨微在宫中日久,渐渐得知所谓伴读,其实就是皇子身边的玩伴小厮之后,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谨微心知肚明,无论现在的司徒桾是厌恶被自己利用,还是在保护自己,在光鲜奢华的宫中生活背后,都是历朝历代不能明言的腥风血雨。而像自己这般,被主子先宠后弃的小角色,稍有不慎,在宫中会随时被人拉去当了不知何人的替罪羊。宫中即便是贵为皇子皇女,也要有强大的母妃做凭借,才能平安的长大。何况是自己这个小小的伴读。而无论是被厌恶或是暂时被同情,都绝不可能长久的吸引住皇长子的注意。失去主子的关注,不易于将自己推向悬崖峭壁。想要真正的站稳脚跟就必须重新吸引司徒桾的注意。身为皇长子,司徒桾几乎是坐拥天下奇珍异宝,想要投其所爱无疑是难上加难,只有……
不再掩饰才华的槿薇,当日告病,女身男装,贿赂朝中一名小吏,举荐自己,参加皇长子太傅比试。能够明目张胆的得到皇长子长久的庇护,方式只有一种,就是自己选择站在皇长子身后的阴影中,成为皇长子身后众多寻求庇护的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对于司徒桾惯于深夜造访的习惯,谨微已是熟悉得很,因此床榻边时刻摆放着用来掩盖身份的裹胸布巾。不过今夜的情形似乎有些出乎了谨微的预料。往常,深夜前来的司徒桾会留给谨微短暂但是也算足够的更衣时间,但是这一夜,司徒桾没有在房门外停留片刻,直接推门而入。“你们,都下去吧。”司徒桾随手指了指门外静候吩咐的两名女侍,这两名女侍面生的很,看来自己到来之前,已经有人先一步得知了那边的消息。谨微在成为皇长子太傅后,依然保持着当初的习惯,一方面是为了清静,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因此将分给她的女侍全部打发回去。由于司徒桾并未娶妃纳嫔,所以在湘荷宫中,身为太傅的谨微地位仅次于司徒桾,可以拥有单独居住的院落,并且位置距离司徒桾的寝宫极其贴近。谨微见来不及装扮妥当,只得随手掩住衣衫,跪地行礼。司徒桾径直走到窗前,屏息凝神,确认窗外的女侍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这才转身走到已经穿好的谨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