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页谋得官职后,在歆国国都临汐城中定居,不久就发现,自己曾经看似丰衣足食的生活,不要说是同列紫喧大殿的臣子中最为末流,就是在笙歌曼舞的临汐城中,也是下三路的层次。更何况,栾页交往甚广,定居月余不到,就有不少故交相继来访,恭贺栾页新官上任,这一招待,就成了大摆流水席。数日下来,老管家陈忠暗暗掂量,怕是当初携进都城的银钱已支撑不到下月月末,趁栾页某日刚刚下朝之际,为避宾客耳目,直接在小官员行走的侧门之处候着,终于找到机会将情势讲明。栾页这才暗中着急,虽然此前知道,自己来时,携带的银两不多,只够在边城开销约一年而已,但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才不到两月,就已告罄。老家虽然还有银钱房舍,但那是老父弥留之时,留与孙辈的福荫,自己虽说现在还力壮,但也不能擅动。又想到可以提前收取田租地税,可算算时日,尚有半年之期。只能先与忠叔商量着节省家中开支,但家中宾客甚多,栾页又不想损了自己往日的豪爽大方让人背后指摘,因此开支一项能够节省出的其实是少之又之。
时间转眼又过一旬,宾客之中有人名唤研训的商人,深夜单独求见栾页,话尚未语几句,栾页就面红耳赤,自己种种窘迫之相,原以为掩盖得很好,谁料早已被研训看在眼里。研训安慰栾页,一国都城历来就是如此,殿中小吏比不得市井草民过得舒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若不然,这殿中又岂会空出位置,让一个民间至孝占据。据研训所知,这上一任的至孝就是因家境贫寒,不堪临汐城中的种种官场银钱往来,因此只能告病还乡,辞去官职。栾页一听,立即摇头,上任至孝家境本就贫寒,辞官不做,讨得一笔封赏,也算是衣锦还乡,自己现今已在临汐城中购宅定居近两月,此时回去岂不是笑煞乡邻!此事万万不可!研训苦笑,自己就是知道栾页不肯,因此特来相劝,虽说朝中官员不喜为官者自行通商,以涉及行商贩卖之事为耻,但如今栾页身在国都,初来无处周转银钱,另外人微位卑,无人注意,不如就暂且行商,待手头宽裕,就将商贾之事转手他人,未尝不是好事一桩。栾页几番思量,最终决定与研训搭伙。商定了一切,随后栾页将手头现有银钱与研训合拢一处,交于研训,以备其远赴霜顶山山脚下的蓱翳县。
蓱翳县,远在歆国最北端,背靠霜顶山,常年迷雾不散,出产一种以该县命名的蚕,通体如霜顶山积雪般晶莹剔透,所产蚕丝被命名为霜丝,轻薄柔软,是丝中极品。研训祖上就是凭借运送霜丝起家,最后得以走出雪山脚下的边陲县城,四处通商。但在蓱翳县中,仍有家族旧人,此番回去稍用些银钱打通关系,只要能将霜丝带来都城,必是一本万利。暴富之期,指日可待。
十二日后,梭河。研训带领商队乘数只小船渡河返还。行至河中心处,被河底暗流甩至远处礁丛之中,当场毙命。所携货物顺水漂散。只有两人存活。匆忙赶往国都临汐。
栾页告病为由暂不上朝,马不停蹄的赶往梭河。河边残留着木船的残片,星星点点的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不堪回首的血腥一幕。栾页一时心急,当场背过气去。
滞留几日后,方才强打起精神,返回临汐城家中。栾页刚到家门外就发现,家中已是一片狼藉。宾客得知栾页与研训行商失败研训毙命后,在栾页出发后的不久,就陆续夜里不告而别,好在家中并未丢失财物。既是酒肉朋友,栾页自然也不会再多追问,转身过问忠叔既然并未丢失财物,为何府上如此慌乱。老管家无奈,取出当日栾页与研训所立字据,上面写明,为共同行商。栾页未懂,忠叔又详细讲解,研训因霜丝起家本是富商,因行游之时被歹人所劫,故而流落至府上权当宾客,这次承蒙栾页抬爱,合伙行商,讲明是得利各分一半。而栾页银钱有限,必然无法多多购得珍贵霜丝,因此研训暗中觅得高利贷,以行商之名借下巨资,以求得一笔大富贵,来报答栾页收留之恩。谁承想……
研训死后,那放高利者凭借当日研训所押之凭,寻至栾府,准备讨回巨资。偏偏此时栾页已赶去边陲蓱翳,无人能够阻拦那放高利者搬动家什,转眼间栾府所剩就只余下几张破凳旧席。说是这放高利者,乃是歆国的正经营生,一般官宦之家自有厚田祖产,更嫌商贾讨价较嘴之事有失身份,少有经商之人,因此都是无权的民间富商,三三两两汇聚而成,手押印信全部备齐,字据时辰清楚明了。就算有不上道者将此事报于府衙,也是必输无疑。正在这时,放高利者风闻栾页返回,又一次上门讨要,栾页无奈,只能一再恳求拖延时日,以备周转。放高利者虽不情愿,但毕竟单据上那主借之人研训已死,只能再宽限些时日。栾页紧急书信一张,请忠叔亲自带回老家,代为变卖祖产,以解今日之围。同时在朝中相近的小官员处四处凑集银钱。转眼间又过一旬,忠叔一去就是毫无踪影,放高利者已是日日上门威逼。最终,将栾页一家驱逐府邸,可是那所欠巨资仍旧庞大。栾页此时无法可想,只能凑凑手中银钱,将城北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落小院购置下来,等待忠叔归来。又过四日,忠叔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栾页身边,只说老家那边祖产早已被家族旁系暗中动了手脚,分分做账变卖,已是追不回了。说完就从马上一头栽下,昏迷过去,却是老人家体虚气弱,旅途劳顿奔波累出病来。
而放高利者再次追讨栾页之时,无意之中看见了躲在侧房中的栾页之女栾槿薇。
槿薇自幼聪慧,幼时家境富裕,便由栾页请了专门的教书先生,已是饱读诗书。此时,见家中情势,早已明白一切。而今所住的小院,相隔不过几条街就是花街柳巷之处,岂会不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形势。却也无法可想。
而栾页最终动了心思,想要将槿薇卖掉,以偿还所欠下的巨资。正在放高利者逼迫栾页之时,宫中女史持国君司徒樽圣旨而来。顿时众人肃静。
御花园夜宴。
栾页离家已久,尚不知国君司徒樽长子司徒桾年满十六,正式成年。直到圣旨邀请众官员携家眷出席之时,栾页这才得知。
栾槿薇并不是首次出席皇族筵席,只是这次是最为狼狈的一次。狼狈到家中没有补丁的衣衫已全部被拿去典当,偏偏此时又不得不出席。只能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国君司徒樽今夜兴致十足,虽然为长子桾儿选妃之事被儿子一口驳回,但好歹长子答应下来,今夜选择一名伴读,权作闲暇之时解闷之用。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的桾儿,终于松口,愿意接受一个外人,司徒樽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司徒樽也在心中暗暗疑惑,自己提议让众人当场比试诗词歌赋时局情势,可是桾儿却没有接口答应,那么,这伴读,桾儿到底要凭何选择?司徒桾沉着一张脸,坐在国君座位的下方,母妃早已过世,今夜之筵,司徒桾自然排在第二位。随意环顾着众人,无不一脸谄媚逢迎,司徒桾更是不耐。若今夜不是自己的成人夜,需要昭告天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更别提,坐在一边的父王频频向自己投过来的询问之意,司徒桾不想理会,只好别过脸去。
却突然看见一张侧脸。司徒桾双眼一亮,能够在这种可以跻身皇族的筵席上,不看主角的女子……
司徒桾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向司徒樽悄声递话。
槿薇被突然凝视着自己的视线打破了身边的平静,抬头,便看到今夜的主角,皇族长子司徒桾站在自己面前。
月冷星沉,因缘前定。
任你是如何不愿,却终究无法逃离,命中注定。
妄言死生由命……
谨言慎行,你竟是这般?想来,真是无趣。
歆樾十五年,秋月。
转眼间,栾槿薇在宫中已经度过半年有余。栾家所欠下的巨资也由司徒桾以先行支付槿薇赏酬为由,暗中填补,解了燃眉之急。从最初没有女侍陪同就不能准确找到皇子司徒桾的书房所在,到如今,后宫之中基本上已经全部熟悉,槿薇已经慢慢适应了宫中生活。身为皇长子钦点的伴读,槿薇在宫中有着比其他女侍更多的自由。槿薇出生在栾页的老家析尾县,此地乃是歆国极北之处,一年之中近半时节都是风霜雨雪。而临汐城则在歆国南部,与其相邻的云梦山更是一年四季草木常青。正因如此,槿薇在其父栾页举家搬至国都之时,心中无限欢欣。倒并非是如寻常女子,羡慕国都繁华,却是为着不再天寒地冻,自己能够每日沐浴。只可惜,栾页举家搬迁未及三月,就已入不敷出,家用立时被限制,槿薇等人均要缩减用度,到后来更是精打细算,不能每日享受。
皇长子司徒桾所住湘荷宫,因司徒桾极力避谈纳妃选贵之事,因此尚未有诸多女子。除了相应官职的女侍宫人,就只槿薇一人是新来。因司徒桾钦点,宫中各人对槿薇都十分礼让,槿薇在湘荷宫过得很是自在,除了每日清晨陪伴司徒桾晨读之时研墨整理以外,竟是连一点旁的事情都不用动手。槿薇偏又不喜热闹,极少与宫中女侍戏耍,更是从未出宫寻觅玩伴,因此不需陪伴司徒桾的闲暇之余,槿薇全部用来翻阅宫中典籍史册。
这日午后宫人在女侍分工后开始大肆清理湘荷宫中存放典籍史册的翾岳阁,槿薇只好提前返回独居的小院。说来宫中少有独居之处,一方面因为宫中各方势力交杂,极少有出现势力空白,另一方面宫中之人除去皇族,其余都是人臣或者宫人,皇族自不必多说,必然是随侍在侧,人臣多是朝中大臣暗中或支持或监视各位皇子而安插进来,更是不可能另其独居。而槿薇的处境显然处于两方之外,栾家本就是从析尾县苦寒之地搬至临汐城,在国都之中全无势力,说来也只是比蝼蚁草民稍强,想要真正攀进官宦人家,却是万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