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不停的紫轩宫女侍和正在严格核实来访朝臣身份的当值侍卫,脸上无不挂着欣喜的笑意,原本以为今年的秋月祭典怕是意外有变,自己的那份儿赏银没得拿。谁料到就在夏月的最后三日,紫金殿突然颁下懿旨,秋月祭典如期举行,并且这一次的祭典规模要远远超过此前的每一次。大概是因为国君司徒樽近来双喜临门,内务女侍们无不掩嘴偷笑,每人无论身居何职,身处何位,这一次的祭典之前都被国君大人重重打赏了好大一笔银钱。不止如此,银钱之外还有无数贴身小物,虽说都是宫中常用之物,但大多是专门给各位嫔妃皇女预备,即便是数年未用的老旧之物,哪怕是放在库中任由其烂掉被虫鼠糟蹋,也显少能够流入女侍们手中。而且宫中规矩繁多,哪位妃嫔或者皇女若有些小物件用旧或者破损之后不愿再用,随手赏赐给身边女侍,也都要一一登记在案,以备每隔半年一次的抽查。破损之物,对于女侍而言,也是一种荣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更何况,宫中之物就算有些破旧,也远比庶民百姓家里的用度,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因此常常有女侍将自己得到的赏赐仔细拾掇拾掇收拾的干净整洁,然后当做年关时的礼物赠予家中父老。品相好些的,可以当做传家宝,那些破损稍多的,也可以典当出去,多少也能换些银钱使用。
而今,不知为何,今年的秋月祭典之前,国君大人竟然会如此大方的重重赏赐,这倒是自歆国立国以来的头一遭。
按照歆国惯例,秋月祭典在当年秋月第一个月的第九天举行,由国君大人或者已经确立下来的太子亲自点燃祭坛中间的香品供物,意味祖先的保佑长长久久。
可是这一年的秋月祭典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之处,众人无不议论纷纷,似乎歆国数年传承下来的祖宗历律在这一代的太子确立问题上,要有得一场较量。
三日之前,国君大人居住的紫金殿中突然颁下旨意,由于前国君夫人悦殇有幸得蒙国君雨露恩泽,现在被查出身怀龙裔,因前国君夫人悦殇已经不再是年少之身,又偏偏是头胎,安稳起见,太医馆的御医们建议将前国君夫人悦殇送去临汐城身后紧邻着的云梦山中休养。国君司徒樽感念自己与国君夫人悦殇多年情谊,撤去当年因国君夫人悦殇无法诞下皇族子嗣而降旨免去其国君夫人的封号。
自从悦殇夫人怀有身孕之后,国君便欣喜若狂,紫轩宫中无人不知国君大人此前对于悦殇夫人的宠爱,否则也不会在国君夫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之时,还能够独占国君夫人之位数年之久。为了国君夫人能够安心养胎,国君大人司徒樽决定自己亲自陪同悦殇夫人到云梦山休养,直至悦殇夫人诞下皇子皇女。期间一切军国大事均由皇长子司徒桾代为主持。
午时,湘荷宫,皇长子书房。
春困秋乏。
面对着人来人往无比热闹的紫轩宫,皇长子太傅谨微的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停的徘徊。似乎已经是缠绕了谨微多日,苦于无法解脱。时时刻刻袭扰谨微的剧烈头痛,已经有数月之久,其实仔细想想,这样的疼痛似乎就是从国君司徒樽辞世之后不久便开始的。由于在皇长子身边长达数月,手中原本的事务只有微乎其微的几样而已,而且还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情,因此谨微早已养成了每日只操劳两到三个时辰,就可以休息的习惯。日日午后泡在暖水之中的谨微,早已习惯了慵懒的宫中生活,远比在家中之时还要惬意许多。
可是自从国君大人那夜暴毙之后,皇长子的突然来访与靠近,这一切就突然变得蓦地遥远起来。自从那夜之后谨微就很少再有过安眠之时,少有的几次,不是因为病倒实在难以起身,便是被累到直接昏睡过去,实在难以唤醒为止。相较于皇长子,身为太傅的谨微每日其实要辛苦得多,因为司徒桾要处理的都是谨微已经筛选过一次,整理的十分整齐的消息,而谨微每日面对的却是杂乱无章又一件急过一件的纷繁琐事。
只有夏月的短暂时间里,因为汗流浃背实在是无一丝困意,时时刻刻都想着吃上一碗冰镇梅子,谨微才能打起十分的精神,其余的每月每日,谨微都是在极度想要神游天外,又不得不努力集中注意力将自己拽回来的过程中辗转反侧的无奈挣扎。总是很想休息,身体多处酸软,谨微不比宫中其他女子,多少懂些强身健体之道,因此常常是力不从心的操劳过度。谨微当年师从吴诗,完全没有教导过谨微这一些,又该如何调整,因为吴诗自己便是身虚体弱之人,一日都不曾有过极为舒畅之时,常常捧着苦涩的药汁度日,手无缚鸡之力,说的便是吴诗这种书生,因此就更别提教导谨微此项了。
总归是有些不对的。
却没有真凭实据,只是依靠着女人的直觉,谨微有丝疑惑,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太过敏感多疑的缘故,总是觉得现在这样嗜睡的身体,似乎并不是正常的状态,倒是有些像是着了谁的道儿……谨微用力甩甩头,甩去自己的错觉。
紫轩宫中穿梭往来的女侍并不知晓,她们心中口中心心念念感谢的国君大人的赏赐,其实是来自同样身为女子却掩盖了自己身份的太傅谨微。
将紫轩宫中多年积压下来的财物赏赐出去,正是皇长子即将全盘出动的第一步。依照谨微的说法,一旦战事突起,各方当然就无暇分心旁顾的照料到方方面面的细微之处。宫中小件儿甚多,到时候都城临汐自然会成为所有势力争夺的目标所在,紫轩宫更是重中之重。难保这些东西经过烽烟战火的洗刷之后还能够完好无损的留到战胜的一方重新建立起国家来,那么也就等同于这些东西,即便华美至极,也是一堆废物而已,对于司徒桾等人而言根本无用。而且这些东西往往太过耀眼,真正在沙场上若是身穿着宫中织物,反倒是太过显眼,容易招来祸事。因为色泽越是鲜亮,理所当然的也就越是容易被人当成首要拿下的箭靶。
但是反过来说,宫中之物无不坚固耐用,即便是绫罗锦缎等等轻软布料,也远远比庶民身上所穿的衣衫要结实得多,因此,眼看着大战将即,不如就将这些旧物赐予她们,能够穿些日子,好歹也算件儿衣物,日后冬月难熬,有件儿衣衫,即使再怎么轻薄,也多少可以御寒。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算得上是紫轩宫中的惯例,往往各种祭典之前,宫中都会彻夜大摆筵席,朝臣携带家眷以及两名以内的下人,也会在祭典的之前一日先行达到紫轩宫。此时也正是一些小官吏借机攀附朝中重臣的上好时机。
谨微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从未见到过的男子。谨微秀眉拢起,能够靠近皇长子的湘荷宫附近,自然不会是什么小官吏。但是朝中近来并没有哪家氏族突然换了家主,而且是如此年轻的家主,实在是有些奇怪。
常常替皇长子理事的谨微,对于朝中重臣都有十分深刻的印象,甚至很多刚刚踏入临汐城不久的小官吏,谨微也大多能够准确的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并非过目不忘,却是谨微暗中下足了功夫去记忆,唯恐疏忽错过,算是来自恩师吴诗的教导,对于身边所有有可能有所牵连的人,谨微总是格外注意。
急着回身,谨微突然记起皇长子书房之中,前一日送来的名册之中似乎有些新的消息,但是当时的自己正在忙于应付祭典果品一事,未来得及处理就随手放在一旁,现在想来,还是自己太过疏忽,这才会凭空蹦出一个新鲜面孔。
一行小字。
镇国将军齐宇琦,戍边未归。
着,镇国将军府长子齐荏,代替其父出席秋月祭典。
礼单如下……
镇国将军府的世子?谨微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如果自己记忆不差,记忆中似乎镇国将军府这一代的家主齐宇琦早些年间对于自己的次子,似乎是唤作齐泽的世子更为看中才对!怎么会突然换了长子出席?转念一想,谨微有些明了,或许是这样的祭典更多的是为了彰显身份,国君主持的祭典换做皇长子代替,自然下面也是有样学样,换做长子进宫。
那么,想必,倍受齐将军宠爱的次子,应该是被将军大人直接带去边城才对吧。
这时的谨微尚不知晓,齐府的主子早已换了一番天地。
镇国将军府旗下的兵卒,早已更名换姓,从镇国军成为了真正的齐府军。
此时此地竟然还能够分心旁顾,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天赋异禀呢,还是干脆说你不知好歹!
身后的那道视线从踏出的第一步起就一直如影随形,曾经我一度以为,那是你在我身后时,一直朝向我凝视着的目光。直到后来,我才发觉,那道目光来自另一个人,一个对于我的关心远远超过你的人……
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晓,当年的你是报着怎样的心情登上了万众瞩目,同时也是刀光剑影的最顶端,只是当我得知一切时,这个世间却再也遍寻不到你的踪影。
从今而后就这样与你渐行渐远吗……对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结局更加讽刺?我……是真的不想放弃,也不能够放弃……
天下与我之间,始终不能兼得,你的选择,终究还是顺应了这个世间……是我想得太多,不切合实际。也许,由始至终,都是我在牵绊你,拖累着你。
歆樾十八年秋一月九日,清晨,临汐城,紫轩宫,紫金殿。
这是皇长子司徒桾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踏入国君司徒樽居住的紫金殿内室。曾经无数次的进入过紫金殿的书房的司徒桾,恍然间却惊觉自己对紫金殿的每一处都有一种十分熟识的感觉。这种熟悉并非是对于宫殿千篇一律的金碧辉煌的厌恶,而是极小处极其细微的地方的一种感觉。熟悉到突然一个念头跃入司徒桾脑海之中,令司徒桾不觉莞尔一笑。
不知为何,从紫金殿正厅到侧门行至内室门前的短短一小段儿距离,司徒桾竟然会以为有六十一步之遥,回想起来,刚刚一路跟在领路的女侍身后走来,似乎依稀觉得紫金殿中所有房门都很是沉重,但随手推开之时却又瞬间消失了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