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煌城依旧有米粮行在坚持着没有闭门,但是天价的高高挂起的木牌,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偶尔有几人买进之后也无不说,米粮之中或者混进了其他无法食用的谷物,或者就是混有沙砾缺斤少两。但是总好过没有。据说尚存与歆国疆域的六大主城之一的槿翳城早在月余之前,也就是春二月便不再供应米粮,所有的米粮行一夜之间从槿翳城消失了踪影。
国丧三个月收场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局势,没有人能够推算得出。
歆樾十九年,春三月末,皇长子司徒桾以“收藏玉玺,意图不轨”为名讨伐四皇子司徒樱所在的梨城。
歆樾十九年,春三月末,延亲王司徒垣辀以“外戚干政”为由,举旗讨伐镇国将军府齐氏所在的夙钦城。
歆国江山终于开始了烽烟中摇曳的这一刻。
若干年之后的史官在记录这一段历史之时,总是觉得其中的种种似乎都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推动,而现在,所有人的命运纠缠一处,还尚未呈现出他们最后的模样。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初,蕴煌城,城主府邸,偏房。
回到蕴煌城的第三日,苑玥依旧穿着之前的一个月里在江亭郡时的衣衫,面纱依旧遮在脸上。只是有些不同的是,茶色的面纱比起之前的那片已经变得厚实了不少,好在这还是刚刚进入夏月,炎热的季节才刚刚有个初始,没有立竿见影的让苑玥觉得难受。身边站在的两名男子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但是苑玥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有几次,城主府邸相熟的侍女悄悄问起苑玥,身边那两名男子可曾嫁娶,苑玥都只是淡淡的摇头否认,之后便听司徒柏提及了一些怪事,据说是常常有人给司徒柏和司徒垣舫送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是什么糕饼,就是一些被修剪的有些败式的草木,苑玥哑然失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司徒柏,这是有侍女在暗中对他示好。
出乎苑玥的设想,原以为司徒垣舫会留在江亭郡,自己和司徒柏返回蕴煌城的话,司徒垣舫至少能够得到一些自由,却没有想到司徒柏一不做二不休,与其还要将手中为数不多的侍卫分出去照料看管这位延亲王府公子,不如干干脆脆的将他一同带在身边。
“自然是为了让他没有理由拒绝传授你。”司徒柏给出的理由十分合理,司徒垣舫既然答应下来传授苑玥《略典》,自然就要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半途而废。虽说身处乱世,但是研习学问,半刻都不能耽误。
“可是,司徒垣舫与城主大人离得那么近,你就不担心他们会……”苑玥倒是不很在意略典古籍,相反苑玥最为在意的其实是司徒垣舫这人的用心,如果他太靠近宠爱了二十年的双生弟弟,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司徒垣辀虽然没有兄长的那种心性,但是终究不是庸才,时日一久也会发现异样之处。
“不会。司徒垣舫现在的模样,就算城主大人会起疑心,也绝对猜不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司徒柏微微一笑,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苦涩,苑玥再怎么聪颖,毕竟不是男子,不会了解司徒垣舫的心态。
司徒柏心下黯然,自己虽然是想要依靠苑玥,但是也终究是有些事情瞒住了苑玥。司徒柏没有告诉苑玥的是,司徒垣舫为什么无法回到小皇女身边,因为那样的事情就算司徒垣舫迫不得已不得不接受,但是司徒柏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为好。司徒垣舫决定协助司徒柏的那一刻,也是司徒柏得知真相的一刻。虽然之前的医者十分隐晦的跟司徒柏提起过几句关于司徒垣舫身体的状况,但言语中多有隐藏,没有说的十分透彻,也无法说得直截了当。司徒柏对于那件事的真正了解是在司徒垣舫心如死灰的情况下,让司徒柏替自己擦拭身体的那一夜。小腹上白皙皮肤虽然有些伤痕尚未完全平复,但也看不出什么太多的不对劲。却在司徒柏将温热的布巾贴到司徒垣舫小腹的一刻,猛地变成了猩红色。而随着长裤的剥落,司徒柏亲眼所见,司徒垣舫的那处竟然萎缩成了不到小手指一半大小的黑色条状物。
没有任何知觉,无论司徒垣舫用了什么手法或者医者开出的药方,均告无效。当日被延亲王司徒楉擎最后一掌击中之时司徒垣舫隐约就对这样的结局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司徒垣舫只觉得是现世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自己用一生一世换了司徒梣的自由,心甘情愿。如果一定说有什么是司徒垣舫不祥接受的,那么也就只有,自己还活着这一项。原本以为能够利落的解决掉司徒江蓝司徒江堇两兄弟就是万幸中的万幸,最后对延亲王动手,其实司徒垣舫也明白,自己就是在豪赌一场,自己的命运,在出手的那一刻起只能看运气。
而命运,最喜欢开这种低劣下作的玩笑。
若不是这样,司徒柏怎么可能放心的让苑玥每夜抽出时间与司徒垣舫独处。有时司徒柏也会陪伴苑玥去司徒垣舫身边,一本《略典》,司徒柏读出的是治国之道,司徒垣舫读出的却是兵家之道,而苑玥读出了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至少眼前司徒柏就不是很清楚,而司徒垣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苑玥不开口,司徒垣舫却从她的眼神中明白过来,苑玥并不是不懂装懂,相反,似乎是一些问题有着另外的见解,因此才不愿意开口。司徒柏不知道,司徒垣舫更加不清楚,其实苑玥记忆惊人,因为识字毕竟有限,所以之前在熙楼之时就练就了一身过耳不忘的本领。等到司徒垣舫给苑玥讲授《略典》之时,苑玥不出声,是在回想着当时楚飒的讲述,对照现在司徒垣舫的详细讲解,苑玥只有在特别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开口询问司徒垣舫。而往往苑玥开口,就意味着司徒垣舫又一次对于苑玥的观感上升了不少。
司徒垣舫自己没有完成的天下大业,如果司徒柏贸贸然的揽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说什么代替他去实现,其实是件很不现实的事情。而且司徒柏本身的天赋似乎并不适合成就霸业这样血腥屠戮的事情。与其因为这样的事情破坏了两人刚刚建立的联盟,不如直接由另外的人来完成,而司徒柏身边最能够依赖的人,已经不再是小皇女司徒梣,却变成了苑玥。
司徒垣舫的面容经过医者的妙手,早已彻底变成了另外的一副模样,不复之前与司徒垣辀同样的那张面容,却成了另外的年轻貌美的男子。没有人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与司徒垣辀的任何一点的关系。而那名医者,早已随着使命的完成,从此长眠于地下。这是司徒柏第一次暗下杀手,虽然是司徒柏本人的意愿,却是由司徒垣舫亲自动手。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初,蕴煌城,城主府邸,不远处。
权仞走进蕴煌城之时,嘴角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自己早已算到,那个人最后会落脚在此地,至于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倒并不是那么重要,自己要做的也就只是顺着天意任意为之。既然那些人都愚忠的等待了三个月才开始动手,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耐心再去等待他们慢悠悠的游戏,直接动手杀他个片甲不留,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意愿啊!
说句老实不客气的话,自己再如何高明,也没到可以肆意撼动天意的狂妄,而且,眼下也还没有走到自己非要出手不可。如果天意当真如此轻松的就能为己所用,那么一切当然凭空而来困难也可迎刃而解。不过,天意难测,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迎合了自己的心意,不是吗?有顺有逆,既不是过于刻薄,又不是太过放纵,普通人的一生才不会如同白水一般平淡无味。至于自己吗,呵,虽然常常破坏天机,看看众生挣扎其中的惨状,不过,也就是图个乐儿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有数。但是,所行之事,根本与那无关。权仞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更谈不上被谁约束管教。
笑意顿失,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不愿提及的事情,一副庶民中年男子打扮的权仞略一皱眉。现在的自己,还真是谈不上那样的随心所欲啊,如果不是当年的一时犹豫和感念,也许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活得舒舒服服吧。现在这样俗事缠身的模样,是自己当时最鄙视的模样,但是,权氏一言九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己应了下来就没有后退的理由。虽然现在是千般无奈万般不愿,终究还是趟了这趟浑水,自己当然是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牵绊,但是……如果不是此事牵扯到了师门,倒是绝对应该放手。
二十六年前。
前朝刖国。
被天算师从国都一路上驱逐到了枫州郡的权仞全身浴血,左眼视线模糊,几乎无法视物,左臂在肩膀上耷拉着,多处骨折,根本用不出半分力气。每走几步,都会留下淅淅沥沥的血迹,这样的印记和留在各处的血腥气息根本就是直接给了身后百米开外的天算师最简单直接的指印,权仞知道自己今日恐怕是无法从天算师的手中逃离,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于是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向着前方挪动着脚步。
身后的天算师,其实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只是,天算师四肢健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不像权仞这般全身大伤小伤叠加交错在一处,流血的每一刻都在迅速消耗自己的生机。权仞知道,身后的天算师不愿意出手的原因,是天算师觉得自己早晚会倒毙路中,没有必要让他动手了结了自己,免得平添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