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此时，便是典范的忌日。”典范有勇无谋，一向是凭着一身武艺取胜，身旁有他人指名道路，自然万事顺遂，可是，一旦独立面对时局，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虽说表面上行军打仗都是武力之功，但其中谋划，怎能放在阵前言明？典范便是输在了这一点上。司徒垣辀心中暗叹，总有人自以为是的聪明，最后害了自己性命，却执迷不悟。
可悲。亦可鄙。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深夜，十里坡一侧崔家村，齐氏大营。
“放开我！”被五花大绑的典范一路上大喊大叫，丝毫不因为自己被俘就低三下四的恳求饶命，背后还插着一支断箭，脸上血色绵延，表情狰狞恐怖，仿佛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押着典范走进大营的几名侍卫是远远的拉扯着有婴孩儿手臂般粗细的锁链将典范拽进营帐之中，因为就在片刻之前，典范被俘之时，还随手捏碎了两名兵士的手骨。
“你是何人？”镇国将军府派来驻守崔家村的是府中有名的纸上谈兵的一员“大将”，名唤崔祷，此人早年有神童之称，对兵书过目不忘，而且出口成章，是齐宇琦将军麾下家将齐刚的独子。齐刚姓齐，是跟随了主子的姓氏，而崔姓才是齐刚原本的姓氏，为了不使崔家绝后，崔祷才不是齐祷。崔祷早先跟在齐宇琦身边做书童，得到齐宇琦的喜爱，成年之后立即被送去了边关镇守，可是正因如此，崔祷的弱点很快就暴露了出来。兵书倒背如流的崔祷，战一场便败一场，从未打过胜仗，不单如此，此人毫无长进，行兵布阵完全依照兵书，没有分毫变化。墨守成规到了极致，如何是极致呢？比如，兵书有云，四十人一灶，十人一席，就是说万人以上出征，最好是四十个人吃饭时用一个土灶，夜里歇息时最好是十人一个小营帐。但是实际情况是，烧柴不足，则六十人一灶，营帐不足就十五人一营，这是权宜之计，十分平常。但是崔祷则不是这样，必须严格按照四十人一灶来！如果烧柴不足，就有部分兵士得饿上一顿，根本吃不到东西！
而这天夜里，典范遇上的就是这位难缠的活宝崔祷。
崔祷的印象中，突袭这种事情，那都是些小伍长做的事情。这位倒好，一个被俘的伍长，凭什么站在这里跟自己这个副将大呼小叫！
崔祷又不想给别人留下自己容易翻脸的小人形象，于是又耐着性子问了一次，“你是何人！”
“老子是你亲爹！”典范吐出口中的恶气，恶狠狠的瞪视着面前主位上的崔祷，“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配问老子是谁！”
“管你是个什么东西！阶下囚还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崔祷一声令下，“拖出去，把他的舌头拔了！我倒是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妖孽！有这么臭气冲天的舌头！”
当即，几名侍卫拖拽着兀自骂个不休的典范出了大营，一路上还听到典范不停的叫嚷着齐氏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不久之后，便突然没了声响。
“禀崔将军，那人已经被割了舌头，现在血流太多昏死过去了。”
侍卫手中的托盘上盛着一小段鲜血淋漓的肉。
“哼！拖出去埋了！别脏了这里！明天一早把那东西送去壬字营！”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十里坡崔家村北，空地。
刚刚是夏月的第一月，但是程务铉总是觉得今年的夏月要比往年炎热得多。
炙热气闷，让自己这个站在阴凉下的副将都觉得有些难以忍受，就不难想象那些站在炎炎烈日下曝晒的兵士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了。程务铉的目光望向不远处打着镇国将军府齐氏的大旗的行伍，想不到齐氏竟然会派出一队老弱残兵来打头阵。齐氏的杂牌军头发花白，甚至有些人以兵刃戳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地。总之根本看不出半分戍边兵士应有的硬朗杀机。反倒是像极了刚刚从歌舞坊那种烟花之地的偏僻角落里面挑选出来的还有口气儿的老头，赏以重金，让他们到前方送死。
据说在几代之前的朝代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面。当时是某个小国被大国攻打，久攻不下，对于大国而言虽然折损了不少银钱和兵力，但是对于小国来说，却是不败而败，看似抵挡住了大国一次有一次的进攻，其实这场战争早就输得彻彻底底。因为将近三年的征战下来，大国一名男子可以迎娶三名女子，小国却早已没有了壮年男子，不止如此，到了最后关头连手脚稍微灵活的健妇和没有成年的少年都被迫上了战场。小国最后派出的一批兵士，就国中最后一些能够勉强上战场的老翁，而这些老翁无不佝偻着腰身。当大国的铁骑奔腾着踏过这些老翁的身躯时，小国的末代国君以身殉国，披发掩面身穿紫金玉带袍从都城高高的城墙上纵身而下，摔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有人围上前查看，却发现国君面带微笑，死相并不难看。大军终于进入了小国都城正中央的宫殿内院，从国君留下的手书上看，国君临死前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臣民，却同时觉得自己这一世国君虽然是个亡国之君，但是殉国十分值得。因为他的臣民为了这个弹丸之地，一直奋战到了最后一刻。最后甚至连歌舞坊的伶人妓女都为了自己奔赴前方与大军对峙。最后出现在战阵前的花甲老翁便是整个国家能够独自行走不需要别人搀扶的最后的男子。小国被灭国时，整个国家女子不过一万六千于人，而男子只剩下六岁以下的幼童。再无一名成年男子，甚至街巷之中连乞儿也不见踪影。
这样的场景，最后留在所有人心中的是一场悲壮。可敬。
程务铉的胡思乱想被司徒垣辀的一声命令打断，“击鼓！”
“城主大人，此时恐怕不适合……”壬字营虽然整装待发，但是终究也是曝晒在大大的太阳底下，相比于齐氏一群老头的破烂衣衫，壬字营的所有兵士都是身穿整齐统一的半身战甲。铁甲被太阳一烤，只怕身上已经可以堪比蒸笼。此时冲锋，只怕己方并不占优势，反而因为战甲拖累而举步难行。
“程副将，老弱残兵没有作战能力，齐氏为何会派上阵前？”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显然，齐氏那位长公子对于兵法一处，与自己恐怕是一路货色，并不是死啃兵书的废物。
故布疑兵，无外乎就是三种情况。其一，疑兵之后另有重兵埋伏，但是崔家村地势平坦，可以说是一眼望去毫无遮拦，这样的地势根本无法也不可能埋下重兵而不被发觉。其二，疑兵是为了掩护重要的人撤退，可是现在两军刚刚交战不久，齐荏没有必须撤退的理由。其三，也就是现在才会出现的状况，疑兵之后，是齐氏在崔家村暗中进行着什么，等到壬字营一冲锋，只怕就会显露出狰狞的布局。
齐荏，你的心机，真的照哥哥司徒垣舫比起来，要差上许多。
这些小事，都是司徒垣辀幼时，司徒垣舫有口无心传授的，可是显然，齐荏现在的种种布局，都是在试探着运用这些十分生疏的计谋。
齐荏，虽然我年纪比你不足，但是，如果那个传言可信，你荒芜的十几年人生，的确是最弱的一处。人世为何物，只怕你齐荏还要好好讨教一番！
一轮鼓声密集的响起，所有壬字营阵前列好方阵的士兵们都蓦地抬头，视线集中在对面的齐氏残兵身上。鼓声突然戛然停止，伴随着冲锋的声响，壬字营士兵呈现出四方阵型，快速向齐氏残兵冲去，齐氏众人也纷纷打起精神，准备迎战。
“程副将，你觉得结局会是怎样？”司徒垣辀面色柔和，手中一直把玩着那块儿玉佩，这是当年自己和哥哥一起选择的礼物，想要送给梣儿，却迟迟没有送出手。皇女身边怎么会缺少这些小东西，而且，梣儿身上又一向很少佩戴朱钗翠环一类的珍宝，找不到理由，塞给司徒梣一件她根本就用不上的礼物。如果今天可以强加给她自己兄弟两人喜欢的东西，明天，自己和哥哥就会和那两个已经下了地狱做恶鬼的长辈没有什么区别。东西和人，有时候是没有多少分别的。司徒垣舫明白这个道理，司徒垣辀当时虽然有些懵懂，却也隐隐猜到了哥哥始终没有将此物送出手的缘故。之后每一次，当司徒垣辀不得不离开司徒梣身边很久之时，这块儿玉佩便会戴在身边，以前是戴在颈项之中，现在却是变成了掌中把玩。司徒垣辀很久之后才突然回想起来，似乎是从哥哥离开之后，自己下意识的将此物从颈上取下，便再也没有戴回去了。
如果说最初是想要有梣儿始终在身边陪伴的感觉，那么现在，或许就是觉得只有哥哥在身边，自己才能够安心吧。
也许哥哥在哪一初自己派出的探子没有找寻过的地方，平安的生活着，只是暂时无法回到自己身边而已。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有见到司徒垣舫的尸首，司徒垣辀就绝对不会放弃希望。
“末将以为。”刚刚开战就问结局，是司徒垣辀有着必胜的信心，可是程务铉却实在是不知道这样的信心，司徒垣辀到底从何而来。
“城主大人不会以壬字营去冒险。”结局在司徒垣辀看来必然是胜利，而且程务铉也隐约猜测到会是大胜。壬字营不是老延亲王麾下旧人，相反，从司徒垣辀一到蕴煌城开始，似乎是凭空出现了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在为他等待着。而壬字营中的将领，有一些是程务铉从未见过的，有一些则是程务铉十分熟悉的故交。后来程务铉才知道，这支壬字营是司徒垣舫成年的一年前，亲自去了枫州郡，从即将派上战场操练的新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程务铉不知道司徒垣舫这位大公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够从众多新人之中挑选出人中龙凤，只是后来当他亲眼看到壬字营操练之时，才从心底佩服，司徒垣舫的慧眼独具。